穆霄、洛水与季子安、陈珊四人在药斋对坐谈天。原本季子安和陈珊昨天擅离职守,今日该再守一日山门,不过陆眠声念及二人行善积德,救下洛水与李清幽二人,便命他们在药庐与穆霄打下手。
“洛水姑娘,你怎么能够断定,李清幽所修心法就是寒江落玉诀?”季子安不解地问道。
“洛水姐姐自幼遍览群书,诸门派武学心法了然于心,还曾保有沈燃灯亲手誊抄的〈洗剑录〉全篇,如今就保存在我们九华的藏书阁,难道不比你懂?”陈珊不放过任何一个奚落他的机会,逮着便阴阳怪气道。
季子安食指指着陈珊,不住晃动手腕道:“你这泼妇,我分明求知若渴,到你嘴里却成了好为人师,你真是好狠毒的心肠,这般诋毁我季某人!”
陈珊两手一摊:“我说什么了?不是被我说中,你跳什么脚,你这蠢材!”
穆霄咳嗽了两声,示意他们不要再丢人现眼。
“我只不过是根据自己的了解,和一些传闻推断出来的,也不敢笃定,只是说极有可能。”洛水尚有剑伤未愈,几声轻咳不自禁地从齿缝中漏出来,“咳……咳咳……我既希望是真,又怕它是真……若它并非寒江落玉诀,而是其它症结所致,假以时日,李少侠或许能够痊愈;若寒江落玉诀是真,李清幽恐怕撑不过今年……”
穆霄又补充道:“昨日我看过李清幽身上,发现那些淤青并不是近期的伤,而是旧伤,至少在几个月之前就已存留,并且在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得到妥善医治,否则过了几个月,伤痕不会又在近期显现出来——但是几个月以前,李清幽应该还在苍山山门之中,若是那时受了伤,不可能得不到医治。”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也许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受过伤!”季子安忽然顿悟似地大喊道。
陈珊瞬时捂住他的嘴,“你这大喇叭,小声点!”
“子安声音是大了些,不过说得并没有错,”穆霄点了点头,“洛水告诉我,苍山内功当中有一门叫作‘清幽诀’,可以平心静气、活血散瘀,久练能活络经脉,进而使内外伤更易愈合,应该是有人知道他身怀寒江落玉诀,试图用清幽诀与之相抗,压制寒江落玉诀的寒性,替李清幽续命,不想却反倒压制了寒江落玉诀疗愈外伤的效果,清幽诀自身的活血散瘀也被寒江落玉诀所压制,得不到发挥,因而当时看似淤伤消却,实则只是被内力暂时压制住了,如今清幽诀失效,曾被隐去的伤也一并出现……不过我仍有一事不明。”
陈珊与季子安都伸长了耳朵听着,一个字也不敢落下。
“若是按你的说法,这寒江落玉诀,岂不是更适合女人修炼?女子天生寒体,应该能比男人更好驾驭此诀,实力也会更强。”穆霄望向洛水,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想洛水一口否定:“女子本就属阴,若从幼时起修炼此诀,无有阳气护体,易于致使伤寒、肾虚等杂症,体弱多病,不出十二岁便会一命呜呼。即便侥幸活过十二岁,癸水又至,每月癸水来时,最为虚损,即便月事来得晚些,也不过略微延迟了死期,至多活不过十五岁。”
“而男子十五六岁,正是阳气最盛之时,可以调和寒江落玉诀之寒毒,以达巅峰之境。”穆霄举一反三地说道。
“以李清幽的情况来看,的确是的。”洛水叹息道,“只可惜他自己也许并不知此事,否则也不至落到这个地步。”
“李少侠醒了!”周缃破门而入,打断四人的谈话。
——
周缃实实在在地睡了一整日,起了个大早,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一身鹅黄裙裾翩然覆身,仿佛一只羽翼丰满的雀儿,唧唧喳喳地穿行于山门中。
“你这几日便安心在我九华静养,千万莫再运功动武,知道么?”穆霄嘱咐道。
李清幽展颜而笑,笑颜间有些难为情,颔首施礼道:“这……多、多有叨扰,麻烦各位了。”
“三山剑派皆是同道中人,李少侠你又救了阿缃与洛水姑娘,谈不上什么麻烦,我应该代掌门多谢你才是。”穆霄还礼道。
洛水见有穆霄与他客套,没再多礼,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少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门心法是谁教给你的?”
“实不相瞒,我在三年前曾因修炼轻功不慎跌落悬崖,失去了以前的大部分记忆,从前的事情,大多是靠着身边的人描述拼凑出来的,此事我并不知悉,也并没有人告诉过我……”李清幽碍于师父的颜面,并未将自己坠崖的真正缘由和盘托出,只将失忆一事告知。
洛水颔首,难掩些许失落。
穆霄也点了点头,招呼他睡下,与洛水退至门外,与洛水道:“你是不是在想别的事?”
洛水点头,示意穆霄换个地方再详谈。
屋内,陈珊热情地对李清幽说道:“李少侠,我叫陈珊,听说你是苍山派弟子,我想问问你们苍山是不是终年落雪啊?是不是特别好看啊?你们是不是天天在雪中舞剑?”
“倒……倒也不是终年有雪,譬如现在夏天,就是没有雪的,刚开春雪也少,而且也不是天天下……”李清幽被她的过分热情吓了一跳,尴尬笑着回应道。
季子安一手臂拨开陈珊,“李少侠,你看这村妇,什么礼节都不懂,吓着你了吧?我跟你说,我就不会问这种傻问题,下雪哪儿不会下啊,九华也不是没有下过,真的是头发长见识短……我想问问,你们苍山是不是特别有钱?听说给新弟子打造佩剑的时候,都是去好几个铁匠铺轮番打的……”
陈珊比季子安矮一个头,又没有他力气大,被拦了个无处可逃,只得在身后狠狠地肘击他脊背撒气。
季子安被肘得吃痛趴倒在床沿上,两手抓着被褥,陈珊毫不客气地跨坐上他的脖颈,对李清幽道:“李少侠,我们九华派什么都好,只是你要特别小心那个杨玄侯,此人心肠狭隘,又一向看苍山、天山两派弟子不过眼,在外头没少惹是生非,若是被他知道你是苍山弟子,恐怕要对你出言不逊、恶语相向,动手也说不准,还是躲着这疯子些为好。”
季子安狠狠捶床,打断她的话,“那个杂碎,你不要再提了!提起他我就来气,昨日我去浴房找木桶,恰好遇到他,他被穆师兄使唤去打热水,便在那到处打听,我只是说了一句‘师兄让你做的事,你做就是了’,这厮便要打我,实在是不可理喻,真不知掌门怎么会要他这种人!”
陈珊闻言,猛拍季子安脑袋,骂道:“你这软脚虾,还是不是男人,你怎么不敢与他碰一碰呢?”
季子安不服道:“你说得轻巧!又不是你跟他打,若我有阿缃那般武功,我早教训他了!”
“哦?阿缃的武功竟这样厉害么?”李清幽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当然!”陈珊兴奋地接过话来,“阿缃是我们九华七姝之一,武功比这软脚虾好多了!”
“‘九华七姝’?这我倒是略有耳闻,不知道是哪七位?”李清幽问道。
季子安接话道:“支离绛、谢缇、周缃、蓝碧珠、宁青青、明蔚、应紫衿,个个都是文武双全、品行兼优……”
“得了得了,你这软脚虾,别的不行,记美女倒是记得牢靠。”陈珊揶揄道。
季子安一怒之下站起身来,骑在他脖子上的陈珊一时失去平衡,从床沿滚落在地,张口便骂,季子安亦不遑多让,伸手挠她痒,闹得陈珊难以自禁地大笑,抬腿狠踹他小腹,二人闹作一团,惹得李清幽忍俊不禁。
——
九华山背。
此处密林背荫,流水潺潺,并不觉炎热,只不过九华弟子大多还未完成一天课业,不得空到这处来乘凉避暑。
“我有一个想法。”洛水与穆霄异口同声道。
二人相视一笑,洛水先开口道:“你说吧。”
穆霄摇头:“你先说。”
“假使李清幽并没有那样的天资,那么苍山内部,就有其他能看懂〈洗剑录〉的人。”洛水没有再多推脱,“他既能参透〈洗剑录〉,为什么自己不练这门举世无双的内功,却让李清幽修炼?”
“因为他不能?或者,他在〈洗剑录〉中窥见了寒江落玉诀的弊端,是想让李清幽试一试?又或者他能看懂,却碍于什么原因,自己无法修炼?”穆霄一连抛出许多个想法,旋即望向洛水,“你有答案了?”
“现在还没有,不过我隐隐觉得,此事似乎大有文章。”洛水轻摇头,“魔宫要杀李清幽,恐怕也同此事有关。”
忽然一声炸雷,方才一碧如洗的天陡然阴云密布,风声大作。
“大雨要来了。”穆霄说道。
——
季子安与陈珊刚离开不久,李清幽刚想出门走走,天就阴了下来。
李清幽在床上躺了太久,实在想活动活动,见墙根恰巧靠着一把不小的油纸伞,便擎伞出了去。
李清幽一面走一面在心中默叹,九华景色着实不错,与苍山不是一种风味,同金陵之景亦有别,雨珠之下,目之所及一片翠色,清明娴静,教人心旷神怡。
狭窄的青石台阶上,忽地一人快步而下,不慎与李清幽撞在一处,李清幽下意识“抱歉”一声,便侧身闪至一旁,欲继续前行,那人却将身在前,不予让步。
“朋友,借过。”李清幽略表歉意地一笑道。
未曾想,那人仍是无动于衷。
李清幽抬眼看去,只见一条汉子拦在身前,与自己差不多高,却是一副豹头环眼、鹰睃狼顾之相,腰挂一柄剑,着一身无袖练功服,臂膀暴起的青筋几乎有小指粗细。
“你就是那个苍山来的小子?”来人轻蔑的语气让李清幽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是谁。
“杨玄侯杨少侠是么?”李清幽说道,“久仰大名。”
“哦?小子,你认得我?难不成我杨玄侯的名号,都传到苍山去了?”杨玄侯放声大笑,声音犹如虎啸狼嚎。
“阁下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么?”李清幽无心与他闲话,“是若无事,还请不要挡住我的去路。”
“老子就挡了,怎么!”杨玄侯不屑地从鼻下呼出一口气,几乎喷在李清幽脸上。
雨下得愈发狂了。
李清幽沉默不语,一手握拳,握得指节发白。他凝视着杨玄侯的眼,往后退去,一阶接着一阶。
突然,杨玄侯猛地抬脚一踹,李清幽手握纸伞,躲闪不及,被他当胸一脚踢落阶下,整个后背沁入积水,冷意瞬时透过衣衫,直通脊背。
李清幽爬起身来,拾起纸伞,不理睬他的挑衅,转身往身后打算原路返回。
“怎么,苍山来的小子,不敢与我较量一番么?”杨玄侯高声道,“九华派的剑,才是三山之首!”
“你说是便是吧。”李清幽回了一句,转身走去。
杨玄侯竟猛然拔剑向他后背袭来!
李清幽卷起伞,往旁一拨,将他的剑拨开。如此刚猛地一招突袭,就这么被他轻易化解,杨玄侯面上登时就挂不住了,怒吼一声,又提剑杀将过来。
“我受了伤不能运功,无心与你较量,不要再打下去了!”李清幽警告道。
不想杨玄侯一听他受伤不能够运功,竟然更加起劲,一连数招挥出,李清幽堪堪以纸伞化解,剑又突进上前,躲闪不及,最终被他一招划开衣物,右臂登时一条晃眼的血痕。
鲜红的血液滴在积水中,竟凝成一团血块,血块周遭的水,也似长出枝杈一般变白凝结。
李清幽见了血,冷笑一声,闪身一拳轰在杨玄侯小腹,速度之快,令杨玄侯始料未及。
他只感觉到疼痛,席天卷地的疼痛。
杨玄侯挣扎着站起身,旋即惊恐地发觉,狂雨将李清幽浑身浇透,却好似并未影响他的行动,反倒愈发迅疾。
脚下的积水还未起涟漪,李清幽已至他身前。
又是一拳!
这一拳仿佛千斤巨石当胸炸开,将杨玄侯炸得七荤八素,拖着水痕飞出去,直接被打到最上面一层石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