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师之中,有一个宫廷乐师,名叫宋龟年。宋龟年天赋异禀,弹得一手好琴,十分受皇家喜爱,只不过在漠城之变中站错了队,蔺王宋文亭死后,他被贬为庶人,从此浪迹江湖,一身孑然,只为心有所感而抚琴。
今年早些时候,宋龟年曾路过风醉楼,偶然间听到了一阵忧伤的乐声从楼中传来——那乐声乍一听不觉有他,似乎只是寻常的凄清小调,可细听之下,却好似字字泣血,凄婉动人,闻之不禁黯然神伤。
宋龟年被这乐声深深打动,于是决定前去拜访那弹奏之人,经过一番打听,他得知这首曲子乃是风醉楼的酒儿娘所谱写,酒儿娘本是风醉楼的前任掌柜,虽目不能视,却才华横溢,在诗歌词曲方面颇有造诣,可惜去年已经辞世了,如今这曲子,只有风醉楼主人江晚山会弹奏。
宋龟年对这首无名曲子甚是喜爱,便向江晚山请求,让自己将其改编,使它能够广为流传,叫更多人能够听到它。
江晚山再三推辞,却拗不过宋龟年的执着,宋龟年在风醉楼外枯坐数日,以至高烧不退,江晚山于心不忍,于是将他接入楼中,应允了他改编一事。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宋龟年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待他的身体恢复到真正能够改编这曲子时,他却陷入了困境——这首曲子仿佛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它的旋律和节奏都恰到好处,每一个音符都如同珍珠般璀璨夺目。
宋龟年意识到,这首曲子已经完美无缺,或者说,正是由于那种残缺,它才如此完美,任何多余的修饰,都会注入不和谐的音律,从而破坏它原有的韵味和意境。
宋龟年病愈之后,枯坐风醉楼苦听三日,酿造斟酌、反复琢磨,竟然始终无从下手。他不信邪,凭借着乐师对音乐的一腔执拗,又在风醉楼中逗留了数日,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他再次听见江晚山弹奏起这首曲子——与他第一次听时,又似乎有了些细微的差别。
他从那牢不可破、密不可分的词句中忽然明白过来,这首曲子对江晚山来说意味着什么、对酒儿娘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在词句之间来回穿梭着,眼神逐渐变得明亮,他明白过来——这首曲子不仅仅是一段旋律、一组音符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把开启内心深处情感之门的钥匙,让人得以一窥深藏于其中的无尽思念和眷恋,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岁月的记忆和生命的温度,每一次奏响,都如同与故人重逢般令人动容。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领略到这首曲子所蕴含的深意及其背后所承载的一切情感。
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最终,一字未改。
——
文韵听罢洛水这一番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恰在这时,一个令她不知所措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二位说去醒酒,怎么倒在这儿聊起来了。”江晚山恰从楼上厢房下来,瞥见洛水和文韵正在无人的客桌旁对坐着谈天,不由轻笑一声,旋即说道,“不过也好,外边凉,这大晚上的,又是落霜的天气,还是不要出去为妙。”
“公子,不知今日,我能否有幸,再听一听你的那一曲‘煎雪’呢?”洛水忽然说道。
江晚山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笑了一笑,应道:“今日老友重逢,正是欢喜的日子,听这做什么。”
说吧,他连连摆手,又补上一句道:“改日我将宋乐师请来,让你们听些好的……宋龟年这名字,你们应该听说过吧?他可是当年有名的宫廷乐师,他的琴声,可是有价无市的。”
“倒不是我想听,”洛水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文韵,冲她眨了眨眼道,“是我这小姐妹文韵闹着要听——文韵久闻‘煎雪’的大名,很是向往,今日酒喝过了,曲子还没听上,颇有些遗憾,这不,恰好公子你在,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文韵,你说是不是?”
“是、是……”文韵低着头不敢看他,怯生生地应了两声,又唯恐他再度拒绝,于是又补上一句,“杜工部有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听不到,谁知什么时候能再听到这样的音乐?那宫廷乐师再好,我等山野之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品味赏识,若是公子不肯,我只好在此安营扎寨,多叨扰公子几日了。”
江晚山闻之不禁一怔,显然是没想到文韵竟这样执着,这画面,倒让他想起那个倔强的宋龟年来了。
“好吧。”江晚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行至琴前,不过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用指节看似随意地轻轻拨动着琴弦。
那琴弦发出的声音极其细微,若有若无,但又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能够在瞬间精准无误地拨动听者的心弦。
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细碎的琴音从他指缝中流泻出来,如同一股清泉流淌山间,清脆悦耳,使人不禁为之陶醉——这琴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简单的几声组合在一起,但却给人一种宁静、悠远的感觉,仿佛能将人带入一个隔绝喧嚣的世外桃源。
江晚山落座抚琴,琴音已不似起初的潺潺流水、清脆悦耳,须臾之间曲调已转,变得凄清冷冽,犹如一阵寒风吹过,只有微弱烛火在风中摇曳着。
随着旋律渐进,琴音愈发怅然若失,似乎诉说着无尽的忧伤和哀愁,每一个音符都如同一把利剑刺痛心扉,让人颇感凄凉与痛楚。
紧接着,琴音再次变化,其声铮铮然,进而肝肠寸断、哀恸久绝,似在撕心裂肺地控诉着天道不公,力尽而不知倦。
这一节,琴音突然发生了转变,此时此刻,似乎长夜将明,一时竟百感交集,这琴声似乎是一具历经磨难、饱受折磨的躯壳,在走投无路之际,被神只所挽救。
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浩瀚深邃的大海里、渺小如尘的沙土间,无穷的雄奇壮丽的景象与动人心弦的故事,透过晦涩的音律,一一呈现在眼前,仿佛化身故事的主人公,亲历那些波澜壮阔、世事沧桑。
曲子的最后,是一段精简得甚至有些小家子气的自述似的乐声,与此前的风格颇有差别,却并不割裂,反而像是一个纵横江湖多年、遍览世间繁华与沧桑的老人,一切功名利禄、流光浮华,只作镜花水月,唯愿与一人终老。
最简单,却最难。
——
一曲罢了,但见文韵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呆立当场,双眼之中泪水似决堤之洪涛,滚滚而下,瞬间便湿透了衣襟——她竟浑然不觉自己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洛水听罢一曲,心中亦有些怅然,不禁轻轻抬手为之抚掌,周遭不多的三两客人无不泣下,亦纷纷抚掌,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搅动起来,形成一圈圈微弱的涟漪。
“献丑了。”江晚山背对众人,声音平稳地说道,“晚山久未抚琴,有些生疏,还请各位客人见谅。”
“我说是哪儿的琴声这样动人,原来是公子你的呀!”苏温咋咋呼呼地说道。
“哦?苏公子也懂得音律?”江晚山望向下楼来的苏温,似乎颇有兴趣。
“那是!”苏温猛地一仰头,把下巴扬得老高,脸上尽是自傲神色,大声说道,“从前在这梅山上,我苏温可是赫赫有名的琴王,只要有我操琴,那必定是一鸣惊人、满堂喝彩!”
李清幽也跟在苏温身后下来,见他又口出狂言,不免扶额轻叹。
“话说到这份上了,苏公子再不露两手,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江晚山抚掌笑道。
这些天来,李清幽他们几人都摸清楚了苏温的秉性,知道苏温这家伙几斤几两,不过江晚山却是头一回见苏温,从前只听说过“天羽剑”的名号,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还以为他的确有真本事,才这样大方地让他展示。
很快,江晚山就会见识到苏温的琴技,从而意识到自己这个决定有多么糟糕。
李清幽走到江晚山身旁,低声道:“公子,算了吧,他……”
江晚山立即抬手制止李清幽再说下去:“清幽兄,难得苏公子雅兴,怎么可以扫了人家的兴呢?”
李清幽心说好好好,这可是你自讨苦吃,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旋即便与洛水、文韵二人一同疏散客人,生怕毁了风醉楼的招牌。
苏温气定神闲地走到古琴前坐定,猛然奏响了一首奇怪的曲子,曲调几乎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接连不断地走音,毫无规律和美感可言,不过仔细听来,其中又似乎蕴含着些许难以言喻、难以用技巧衡量的一种欢快。
苏温的技艺虽不精湛,但也并非一窍不通,一知半解地弹奏着,反而更显滑稽,令人难听得皱眉同时又禁不住哑然失笑。
一曲终了,苏温回头望去,只见李清幽和洛水已经笑弯了腰,文韵也难掩面上的笑意,江晚山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似乎在竭力忍受着不笑出声来。
——
阳光明媚。
“老吕、老吕……”江晚山皱了皱眉,浓睡未消的残酒涌上眉关来,有些微微的疼痛,伸手捏了捏眉心,睁开眼来才发现,已然是正午了。
出门看去,只见风醉楼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饭菜和酒水的香味四处飘荡,让人垂涎欲滴,楼中的伙计们各司其职,没有丝毫怠慢任何一位客人,客人们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独上高楼极目远眺,有美食美酒、丝竹管弦相伴,好不惬意。
吕银不在,楼中没有掌柜的,那是谁在管理着风醉楼?
江晚山目光投向掌柜处,只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正“哒哒”地打着算盘,同时口中不停地招呼着伙计,给他们分派任务,明确地告诉每个人应该做什么——少女的动作娴熟利落,显然对店内的事务有了相当的熟悉,伙计们按她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似乎都充满了活力。
她的眼神同昨夜那个文弱的小姑娘截然不同,竟透露出一种超脱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稳和干练,掌控着这个位子上的一切。
江晚山并不傻,恰恰相反,他算得上十分聪明,他立马想到仅凭文韵一个人,是无法做到这种程度的,于是他很快便揪出了文韵背后那个真正的主事人——洛水。
江晚山与洛水走到一处僻静但又恰好能瞧见掌柜那处的院子里,开口问道:“你这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你怎么就笃定我是要卖药给你呢?”洛水反问道,“你这儿不是正好缺个掌柜的么?我只不过是替你物色了一个人选而已,你若不喜欢,换一个便是,况且……”
“况且什么?”江晚山知道洛水喜欢卖关子,依她性子附和道。
“况且,我给你带来的,可不止有这个美女掌柜。”洛水神秘一笑,朝掌柜那处望去。
江晚山随之望去,恰好见得这令人不禁会心一笑的一幕。
“文韵掌柜,您还有什么吩咐?”苏温还没等文韵开口,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她面前,谄媚地问道。
苏温此刻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似乎不知疲倦,急于得到文韵的指示。
文韵抬头看了一眼苏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她当然知道苏温的意图,知道苏温总是想尽办法讨好她是为什么。
然而,文韵并不是那种容易被谄媚所打动的人。她最为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品性,而苏温的品性委实有些无法入她的眼,尤其对于这种过分殷勤的行为,她在心中多少有些反感。
但文韵还是保持着冷静,语气平静地对苏温说道:“你去把那边的桌子收拾一下,之后再去厨房看看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文韵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客人刚刚离开桌子,然后继续埋头处理手中的事务。
苏温连忙点头答应,迅速去收拾桌子,他动作麻利,很快就将桌子整理干净,接着又匆匆赶往厨房,询问菜准备得如何如何。
文韵看着苏温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禁感叹:要是他不是冲着喜欢我才这样积极的就好了。
“可是苏公子他,难道不回梅山么?”江晚山问道。
“这你就要问他了。”洛水耸了耸肩,“我估摸着这小子是乐此不疲,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哪还能记得梅山。”
江晚山笑着摇了摇头,又望向文韵与苏温二人,道:“那我还得多谢你了。”
“不必谢,你多关照些李清幽,就当是还我人情了。”洛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