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天地间一片白。
雪花轻轻飘落,如柳絮,又似蝴蝶。窗外的湖面也落满了雪,远远望去,如同一块巨大的白玉。湖岸边,一团微弱的光——一个身着蓑衣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持鱼竿,似乎正在等待着鱼儿上钩,他的蓑衣上也早已覆盖了一层雪花,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了这片雪景中的一部分。
屋檐上落满了雪、窗外的湖面落满了雪,远处垂钓的人的蓑衣上也落满了雪,仿佛天地间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房间里,一盏油灯散发着光,窗户是撑开的,寒风不时吹进屋内,但李清幽和江晚山二人却毫不在意。
他们相对而坐,目光穿过窗户,凝视着外面的雪景。
“危采薇走了。”江晚山望着窗外的雪景,颇有感触地说道,“也许有生之年,我们都不会再见到她。”
“怎么会呢?”李清幽有些惊讶地说,“你手底下的听雨楼那么强大,几乎遍布大锦的每一寸土地,连关外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都有涉足……怎么、怎么会找不到?”
“不是听雨楼找不到,而是危采薇有意在回避。”江晚山说道,“我与柳春风相貌颇有几分相似,危采薇受情所困,不忍对我痛下杀手,所以她才决定隐藏起来,等我死后,再重出江湖。”
江晚山的语气十分缓和,言语中分明没有一丝残忍,似乎他只是在与老友相对而坐,闲话家常,可却从中叙述出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
“换言之,我不死,危采薇是不会现身的。”江晚山笃定地说道。
雪继续下着,寂寞而冷冽。
远处的山峦在雪幕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雄伟壮观,山峰似乎高耸入云,宛若一座座巨大的银雕屹立于天地之间,山间的树木枯枝也被白雪覆盖,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挂,宛如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
夜幕降临,城中的灯火透过浓雾若隐若现,宛如蜃楼一般虚幻、迷离,叫人不敢细看。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檐下破旧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在路面上,整座城都沉浸在寂静之中,仿佛那一阙《广陵止息》奏响时停滞的一切。
这场雪将一切都纳入了自己的怀抱。无论是高山还是城池,亦或是这漫长的夜晚,无一例外都成为了雪的臣民,默默地接受着雪的洗礼,欢天喜地地叩谢这份冰冷的恩赏。
——
数日前,初雪悄然而至,宛如银白的蝴蝶,带来了冬的气息。
天地间的温度骤降,冷冽的气息弥漫开来。雪花落在大地上,迅速凝结成冰,使地面变得坚硬而光滑,树枝上的冰挂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原本热闹的街道变得寂静而冷清,城中的人们躲在温暖宽阔的室内,享受着热茶和烫手的炉火。
大雪覆盖了山峦和田野,孩子们在雪地里玩耍,堆雪人、打雪仗,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让他们几乎忘却了冬日的严寒。
“公子请放心,若在途中得到有关青花魔女的任何消息,我吕银定当第一时间修书一封,将所知信息尽数告知于公子,绝无半分耽搁。”吕银郑重其事地向眼前的人承诺道。
吕银深知江晚山对青花魔女的消息有多么重视,尤其在淮州一面之后,青花魔女便再没有消息,江晚山笃定青花魔女是有意隐藏自己,便下令将听雨楼各处人手全部投入对青花魔女的搜寻之中。
仍一无所获。
江晚山收手了。
他不能继续这么做,既然有人肯为他、为听雨楼卖命,他也要对这些人负责,这些人的性命是真正的、活生生的性命,他们也是鲜活的人,不是像魔宫一样的工具。
听雨楼和魔宫有本质上的区别——若是不加以区分,听雨楼和魔宫又有什么不同?
况且,并不是这样不择手段地搜索,就能够将危采薇找出来的,连锦衣秘卫和百里万通都找不见她的踪迹,可想而知有多隐蔽。
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数百年前的人,和她有关系的人大多在几百年以前就已经是一块灵牌了,并且她没有身份、不用银钱,甚至无需进食、无需进行寻常人所需进行的一切活动,用常规的方法寻找,自然是行不通的。
“多谢你,还能记挂着我的事……我就不送了,近日天气不好,我疲累体弱,怕染上风寒。”江晚山咳嗽了几声,冲吕银摆了摆手,嗓音略有些疲惫地说道,“祝你,一路顺风。”
吕银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他一向喜欢冷、喜欢雪,自封“雪奴”,落了雪,哪怕是冒着感染寒病的风险,他也是要出门看看的。
似乎是连日的忙碌让他几近身心俱疲,已没有时间和精力同吕银好好地道别。
只有吕银知道,他是气愤,兼有悔恨,此刻他不想面对任何一个人,任由他独处一阵子才是最好的。
他一贯不喜欢道别,他早已厌烦了道别,他总是无比期待着与老友的重逢,最后等来的却都是道别。
“公子,保重。”吕银深深一揖,拜别了江晚山,拜别了风醉楼。
“保重。”江晚山望着吕银逐渐远去的背影说道。
只见吕银身手矫健地跨坐上马背,旋即紧紧握住缰绳,只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座下的骏马便似通人性般仰头长嘶。
吕银回过头,目光幽深,仿佛要将身后这座风醉楼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然而,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掉转马头,抽打马背,如一阵疾风般追随支离戒,朝着祁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沙飞扬,吕银的身影在滚滚雪尘中若隐若现,他的心情有些复杂,眼中却透露出坚定与果决,前方的路途充满未知,不过他仍遵循内心选择了与支离戒一同前行,马蹄声响彻云霄,仿佛是他内心激荡的旋律。
吕银和支离戒二人驾马渐行渐远,他们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留下的只有被马蹄扬起的漫天滚滚的烟尘。
——
江晚山起身,李清幽亦起身。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仿佛他们这样的接连起身只是极为寻常的一件事。
江晚山站在雪地之中,一袭石青色衣衫,身姿傲然,独孑然挺立,犹如一棵孤立于雪中、负雪皑皑的青松。
“元微之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江晚山忽然开口,“‘终须修到无修处,闻尽声闻始不闻’,‘莫着妄心销彼我,我心无我……亦无君’。”
“我心无我,亦无君……”李清幽将这晦涩难懂的诗句在口舌底下转了几个来回,也未能品出这诗的意味来。
“这首诗,写的是情,还是剑?”江晚山高声问道。
李清幽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不明白?”江晚山问道。
“我不明白。”李清幽摇了摇头。
“你看了就会明白了。”江晚山迎着风对他说道。
那柄碧青色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被牢牢地握在了江晚山手中。
江晚山手中的剑名为“踏雨”,位列十大名剑之首,剑鸣如雨落,每一剑挥出,都似乎裹挟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韵律,仿佛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他的剑法没有名字,他也从不向人透露,据传是出自一位神秘老者之手,至于是谁,没有人知道,亦无从知晓。
无名的剑招行云流水,剑刃所过之处,扬起片片雪尘,这些雪尘在寒梅枝下飞舞,宛若簪花戴柳的高洁魂灵,跳跃、旋转,与江晚山手中踏雨遥相呼应,剑法之绚烂旖旎,犹如正在梳妆打扮的妙龄女子一般高贵绮丽。
每一剑、每一招,皆是如此细腻、如此精准,仿佛不是在施展杀人术法,而是在雕琢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碧青剑刃的光芒在雪尘中闪烁,如同星河般璀璨耀眼,江晚山的身影在雪尘中若隐若现,碧青色的踏雨施展出的无名剑法,如梦似幻。
雪尘飞舞,与剑的挥动相得益彰,与皙白的雪形成一匹泼墨的绢布,这绢子中,既有剑之凌厉霸气,犹如一座密不透风、难以攻克的城池,又兼有雪尘之柔美灵动,随风飘摇,犹如无法落地生根的情感,二者相互交融,竟演绎出一种颇为独特的美。
无名的剑法在江晚山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而不再是简单的一招一式。
李清幽被这美丽的景象所震撼,沉浸在这无名剑法之中,几乎忘却了外界的一切,无我、无他。
“终须修到无修处,闻尽声闻始不闻……”李清幽喃喃自语。
“莫着妄心销彼我,我心无我亦无君。”江晚山接着说道。
“元微之这首诗,究竟写的是情,还是剑?”李清幽不解道,“我看后两句像写的情,前两句,却像是写的剑,实在……看不明白。”
“为什么只能在情与剑当中选择其一?”江晚山忽而笑道。
“你是说……二者皆是?”李清幽似乎有些明白了。
江晚山却摇了摇头。
“你看得还不够多!”他说道。
李清幽又不太明白了。
江晚山身姿飘逸,比先前更为迅猛地挥出一剑——其剑势极为凌厉,带起一阵刺骨的寒风,剑过处,似有雪花飘落,一剑舞罢,他轻轻收剑,目光如炬,望向李清幽。
李清幽凝视着江晚山,神色凝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李清幽缓缓开口道:“我看到了剑的剑气,如同流星。”
江晚山微微笑了笑,颔首。
“不错,但你还看到了什么?”他追问道,似乎期待李清幽更深入的回答。
李清幽闭上双眼,回忆着刚才的剑势。
“我看到了剑招的灵动,如同飞鸟。”李清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钦佩。
江晚山再次笑了笑,轻声道:“很好,不过还有呢?”
李清幽再次睁开眼睛,眼中闪烁着灵感的火花,他说道:“我看到了剑意,如同雪中明炭。”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剑法不仅仅是使用剑的技巧,更是一种心境,不要拘泥于形式,要去讨教、去寻求自己的内心。”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元微之已经死去数百年了,再怎么去猜想,也不可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当时元微之写下这首诗时的心境。”李清幽缓缓说道,“所以,无论是情还是剑,又或是二者兼有之,都是对的,无须拘泥于世俗的理解、无须被寻常所束缚,应当求诸于内心,顺其自然地得出答案……”
“这就是所谓的‘剑道之极’,有也无,无也无,无无。”江晚山赞许地望向李清幽,“从今以后,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会逊色于危采薇了。”
“什么?”李清幽心中一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晚山望向李清幽,缓缓道:“我知道,你现在还想不通,危采薇的实力强如神佛,我们两个人联手也不是她的对手……可若只是你一个人,还有机会。”
李清幽的嘴唇微微颤动,本能地后退着:“不、我不能……”
“我不会逼你。”江晚山面无波澜地说道,“等你想明白了,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
传闻说踏雨本是一对名剑,是由一个野心勃勃、妄想凭借神兵利器称霸武林的铸匠所作——这位匠师武功平平,铸剑却是天赋异禀,穷其一生打造了一对绝世神兵,并称“踏雨追虹”。
剑成之日,风雷大作,狂雨顷刻间将匠师淹没,旁人纷纷劝解匠师放下踏雨和追虹,以求活命,不料匠师却宁死不从,甚至扬言待雨停之后,手持双剑杀上天宫,将这兴风作浪的雨师也斩于剑下。
匠师话音刚落,一道闷雷便沉沉滚过天边,白铁般的闪电四处狂舞,犹如一条条席天卷地的巨蛇,人们一时之间,皆吓得面如土色,以为神明震怒,谁也不敢对匠师伸出援手,匠师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惨遭溺死。
待潮水散去,有人发现了匠师的尸首——两手仍旧紧紧地攥着,只不过其中的“追虹”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这柄碧青色的“踏雨”,于是人们将踏雨视为能降服神明的宝物,为其立祠供奉起来,直到有一天……
“哟,人这么齐?”李清幽一进了门,便瞧见苏温与一群熟客在一旁胡说八道,“都在干什么呢?”
一旁自斟自饮的洛水腾了个位子让李清幽坐下,一同欣赏苏温嘴里不知从哪儿听说来的江湖传闻。
“这位客官,要点什么?”文韵冲李清幽一笑,开玩笑地说道。
“嗬,我说掌柜的,才几个时辰不见,就惦记上我李某人兜里的几个钱了?”李清幽故与她玩笑道,“真是叫我心寒呐。”
“文韵,这位客官近日囊中羞涩,他的数目,就暂且记在我账上吧。”江晚山随李清幽后脚进来,大方挥袖道。
“诶,此言差矣!哪能让公子破费!”正说得兴起的苏温忽然横插一嘴,“我来、我来!”
“那就你来吧。”众人异口同声道。
“多谢苏老板了。”江晚山冲他一笑,拱手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