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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多久?”江晚山替他牵马出来,接着问道。

“给我一年时间,”李清幽平淡地说道,“届时,我自然会给你答复。”

“好,我等你。”江晚山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没有问李清幽为什么。为什么需要这样长的时间来考虑一件对于李清幽自己来说并不是那么难以做出决定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是一年而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五年、十年……为什么,要把一个人的性命,看得比天下还重?

他没有过问。

大抵江晚山自己的心中,也是不想死的。

马长嘶,辔头一勒,扬起蹄来,铁掌如铁锨子一般,带出尚未经由许多人踩踏而变得厚实的积雪下几乎冻实了的泥土。

那是一匹令人惊叹的好马。

那匹马的身姿挺拔,一眼望去便能感觉到比起寻常的马四肢更加强壮有力,每一步都充满着力量。

紫色的鬃毛如瀑布般垂落在那匹骏马宽阔的背上,微风吹过,鬃毛随风飘动,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而那双刷了桐油般光亮的蹄子,则犹如镶嵌在地上的宝石,在阳光之下、雪地之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李清幽身下这匹骏马名为“紫影”,金陵五大名马之一。

“驾!”李清幽抖动手中缰绳,驱赶着身下紫影向广袤的雪原中奔跑。

李清幽从前有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是一位富家少爷,幼时也经常骑这样的好马,也像许多富贵人家的顽劣少爷一般,驾着马,在金陵城中禁止驾马飞奔的街道上,如一阵风一般疾驰而过。

那位朋友也曾送他一匹这样的马,他骑着那位朋友的紫影马,在一夜之间将一整个山头的响马土匪杀了个干净,给余家村的村民们报了仇,除去了盘踞在遮澜山中的大患。

他的那位朋友已经死了。

那些回忆就像黑夜中嗡嗡叫的蚊子,你打着灯去找,横竖是找不见,吹灭了灯,两眼一闭,它便陡然“嗡嗡”地响起来,萦绕在耳畔,间或狠狠地刺上你一口,深可见血。

——

冰天雪地中,一人一骑,不知往哪处去,像极了一个孤孤单单找不着家的行客,这样孤寂地、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刺骨的风呼啸着吹过。只见一个身披厚重斗篷的人,骑着一匹骏马,缓缓前行。

他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孤独,不知道自己前往何处,也没有任何明确的方向,就像是迷失在茫茫荒原中的困兽,孤独、空洞,并且可能随时会死去,透露出一种深深的寂寞。

寂寞比死亡更可怕。

人们害怕死亡,其实是在害怕寂寞,而非害怕死亡本身。

寒风凛冽,如利刃般呼啸而过,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人撕裂。

冰冷的雪纷纷飘落,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默默地骑着马,手中的缰绳微微松弛,任由他身下的马匹带着他前进,只有无尽的寒冷、寂寞陪伴着他。

马蹄声响彻空旷的原野,溅起片片雪花,他孑然一身的影子在风中显得如此渺小、孤独,寒冷如影随形,穿透轻薄的衣物,侵蚀着裸露的肌肤,把行将历经的一切作为成本,投入到这场漫长而无休止的寂寞旅程之中。

为天下人,杀一人,则何如?

那一人,或许会被传颂为英雄,或许会被供奉起来,为他立碑立祠,受万年香火、受千万人顶礼膜拜。

那又如何呢?

他死了,不会活过来。

李清幽很累,他想,该找个地方歇息着,该找个地方躺下,喝一杯热茶或冷酒,将手脚凑到正熊熊燃烧的火炉近前,烤化上面积的雪,烤干原本湿漉漉的棉鞋,烤白一路上冻得通红乃至发紫的双手。

他歇下了,但他歇着的那地方似乎并不是客栈,也不是酒楼,甚至根本不是该容留素不相识的人歇下的一处地方。

是一处民居,一对夫妇,窗棂的喜字都还未揭下,虽不富裕,倒也安贫乐道。

女人见那骑马的老爷一头栽在雪地里,凑上前去一摸他额头——滚烫。

女人热心地将他留在了屋里——她原本见李清幽一身缎子衣服,又骑着这高头大马,腰间还佩着剑,以为是个官老爷,接回屋里一看,原是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

男人看了看李清幽的手,又摸了摸他手上的老茧,虽心底有个六七分了,不过仍不能确定他的身份。男人抽出剑来,那奇怪长剑上附着的阴寒邪魅的气息竟逼得男人双手发颤地合上剑鞘、连连后退。

男人笃定他是江湖上的人,一时有些犯难,也拿不定主意。

这时,温暖床榻上身子滚烫的少年,猛然惊醒,将手边长剑横亘在身前,屋内顿时一阵不小的骚动。

“好汉、好汉切莫冲动,我们夫妻俩都是本分人,并没有什么恶意……”男人一把错身拦在女人身前,与李清幽相对僵持。男人喉间小骨上下运作一个来回,两臂大张着将女人挡在身后,仍是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是什么人?”少年无力地瘫坐在床边,眼皮半睁不抬地架着,望向二人。

“我……我姓余,名叫水生,她、她名叫金花,是我的内人,她和我同姓,也、也姓余……”男人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我们两人家境贫寒,这天寒地冻,也没有什么能孝敬您的,还望您海涵、海涵……”

“我不是响马,不要你们的东西!”眼前的少年似乎对余水生自我添置的那几句讨好的话十分抗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把一把的银票,像不值钱的草纸一样随手弃掷、抛撒着。

水生金花夫妻二人哪见过这阵仗,又不敢上前制止李清幽,生怕他动起怒来,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他们一人来上一剑,那怎么吃得消。

于是水生先唤金花一同将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银票拾起,二人将屋内四散的银票悉数捡起来,粗略算了算,竟有几千两!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往小了说,可以供他们二人几辈子不愁吃穿,往大了说,在金陵城中购置一套大小适中的房产也不成问题。

夫妻二人一阵激动——这简直是天降横财!不曾想这少年身上竟有这么多钱,只可惜这钱并不是自己的。

李清幽眼皮底下锐利如刀的目光,稍稍让二人缓了缓神。

“没见过?”少年问道。

水生、金花二人点头如捣蒜。

“想要么?”少年又问道。

他们两个人的头点得更为用力了。

少年笑了笑,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又睡过去了。

他没告诉水生和金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那几千两白银。

——

几千两银子。

水生为金陵城里的酒楼跑腿,金花则在酒楼里头做事,都是凭力气吃饭。

这处只是他们暂住的地方——他们是山中走出来的人,为了挣够钱,回到那个小山村去,起一间自己的屋,买下几亩良田,惬意舒适,再不踏足金陵。

这几千两银子,足够买下他们老家的整座山头,漫山遍野都摆上余老九酿的好酒,勾住过往来客的馋虫,让他们到了这山中,便不由自主地驻足观望,看是哪里的酒,竟有如此妙香。

这笔钱在他们手里捂了很久,连闲话都生出去几里地了,他们还没发觉。

他们在平日工作之余,也好生照顾着那位给他们带来这笔财富的感染了伤寒的少年,不出五日,这少年的病已去大半,已几乎痊愈了。

余水生和余金花从少年口中得知,他名叫“李清幽”,是苍山弟子,原本到此处来,是想见一位老朋友,半道上却不幸病倒了,幸得水生、金花夫妻二人救助,才得以活命。

“对我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留着也没什么用处,若是二位不嫌弃,权当交个朋友。”李清幽说道。

“这、这怎么成!”余水生诚惶诚恐道,“我们两个只是乡野村夫,哪里会用得上这么多钱,还是李少侠你自己留着吧……再者说,这么多钱,放我们手里,也不得安生,迟早……”

“你……诶,得了!说这些做什么?真是的,老是说这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余金花见拦不住他的话,不禁埋怨道,“李少侠,他就这样,老是这那的,什么话都往外说,少侠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这些。”

“你方才说的什么?再仔细说说?”李清幽来了兴趣,非要听一听余水生方才险些漏嘴说出来的事。

二人脸上都犯了难。

余水生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一介草民,和那些大人物扯上关系,准没有好下场。

前阵子那个被当街打死的小六子……或是小四子?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可怜的小六子或小四子脑壳都被打得开了花,脑浆子流了一地,尸体被拖到衙门前烧了一天一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直到现在,那具烧焦的、不知叫小六子还是小四子的尸体都还被曝尸在衙门前,人们见了也只敢绕道走,不敢去收殓尸身,生怕给王家的下人看见,连收尸的也不放过,当那小六子或小四子的同谋,一并当街打死,连尸首都烧了,死无葬身之地。

“在当今圣上的英明治下,居然还有这种事?”李清幽的声音里带着些诧异,但余金花在酒楼做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学得不少,她在李清幽的声音中听到的更多的是愤怒。

一股冲天盛怒。

“圣上哪里有这闲工夫管我们呢?”余水生尴尬笑笑说道,“人家那叫什么,日……日里、日理万机,对了,日理万机……成天忙得脚跟打后脑,哪还有力气来管这点事情……”

“他不管,总有人管。”李清幽将银票紧紧地塞入水生怀中,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不是总问我,像我这样的江湖客,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平日里就干这些。”

“若是天黑之前我还没回来,就带上钱走,永远不要再回这里。”李清幽嘱咐道。

李清幽的身影很快,只一眨眼,便从窗边消失,雪中扬起一阵稀薄白雾,未几,渐渐散去。

——

“没钱?没钱你摆什么摊儿?”王二河怒目圆睁,满脸涨得通红,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般发出怒吼,他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震得人耳朵发疼、眼前发昏。

随着这声咆哮,他猛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摆在路边卖白面馍馍的小摊掀翻在地,地上顿时一片狼藉,白面馍馍四处散落,有的还被踩得粉碎。

摊主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试图解释,但王二河根本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继续挥舞着拳头,侧着身子一脚一脚地踹在摊主身上,面目狰狞地叫嚣着:“我让你摆摊!我让你没钱还摆摊!”

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感到又惊又怒,他们有的指责王二河的行为太过粗暴,有的人还想要上前劝阻,不过很快都被本地人拦了下来,若是不加以阻拦,王二河身边那些五大三粗的家丁下人们势必又要对这些不明所以的外地年轻人拳打脚踢。

见上前劝架的也被拉走,这下王二河更加地肆无忌惮了,愈发气势汹汹地对着摊主破口大骂。

突然,王二河猛地感觉到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自己的腕口,导致自己使不上力气来——那只手力道之大,捏得他手腕直发痛。

王二河暴跳如雷,一面龇牙咧嘴地叫唤着,一面言语粗俗地咒骂着那些身强力壮的下人,让他们上前将自己身后的人拿下。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本少爷身后这个瘟神给抓起来!?”王二河见他们还没有动作,嘴里咒骂得愈发狠了,“一个个都是吃哑药长大的?连声也不会吱一个?”

“他们不会回答你了。”身后那人冷冷地说道。随后,那人放开他的手,任他转身往后看去。

王二河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带在身边的家丁下人全都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也没有外伤,似是昏了过去,任凭他怎么使唤也动不起来。

王二河见势不妙,前脚刚想溜回家搬救兵,后脚就被原先那人捉住,被耻辱地脚踩着一边脸趴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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