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纱帘在老顾脸上投下细碎光斑时,他正靠在床头给孙子讲战斗故事。
氧气袋已经撤去,军装笔挺地挂在衣架上,但领口的褶皱泄露了昨夜的狼狈。
\"后来啊,爷爷带着战友们继续坚持到了最后......\"他讲到动情处,右手习惯性地比划出冲锋的姿势,却在中途突然僵住,捂住胸口闷哼一声。
\"爸!\"我从沙发上弹起来。
老顾却笑着挥挥手:\"没事,就是胸口有点发紧。\"
他偷偷把药藏回掌心的动作,被我儿子看了个正着。\"爷爷骗人!\"
五岁的小男子汉涨红了脸,\"爸爸说撒谎就不能给吃糖!\"
老顾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无奈,他把孙子抱到膝头:\"爷爷没撒谎,只是......\"
话没说完,酒店医生推门而入。昨夜的值班医生换成了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翻看老顾的心电图时,镜片后的目光像x光般锐利:\"情况有所缓解,但必须静养。\"
\"听见没?\"我趁机把返程机票摆在床头柜上,\"下午三点的航班,我们已经决定好了。\"
老顾刚要开口,我闺女举着迪士尼地图冲进来:\"爷爷快看!今天有冰雪奇缘花车!\"她的小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欢快的鼓点,却在看到爷爷苍白的脸时戛然而止。
\"宝贝们,\"我蹲下身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爷爷需要回家睡大床,就像你们感冒时要在家休息一样。\"
松松攥着爷爷的手不放:\"那我们可以带爷爷去医院看动画片吗?\"
老顾被逗得咳嗽起来,女儿突然掏出纸巾:\"爷爷吐泡泡糖要给我!\"
孩子们天真却温馨的话语让我们感动,我老婆默默开始收拾行李,我妈也跟着把孩子们的玩具分类装进箱子。
老顾望着窗外的城堡尖顶,晨光中,昨夜的烟火仿佛还在云端绽放。\"其实......\"他突然开口,\"要是孩子们想看完花车再走......\"
\"不行!\"我和我妈异口同声。
老顾愣了愣,突然笑出了声:\"好,听你们的。\"
他摸出钱包,\"给孩子们买些玩具路上玩。\"
我按住他的手,发现他的婚戒已经滑到了指节,这是他心脏负荷过重的信号。此刻的我心里明白,老顾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必须马上解决。
退房时,老顾坚持要自己拎行李。他的背影在晨光中依然挺拔,但每一步都像踏在云上。
经过礼品店时,笑笑突然挣脱我的手,抱着个巨大的唐老鸭玩偶跑回来:\"这是给爷爷的!\"
老顾接过玩偶,眼眶微微发红:\"谢谢宝贝,爷爷抱着它就能梦见你们。\"
机场安检口,老顾蹲下身和孩子们拥抱。这是他们独有的习惯,似乎每一次我们一起出现在这个分离的地方,他们都会如此。
即便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根本不会出现分开这回事,但两个小家伙仍旧如此。老顾每每都会耐心配合他们,两个人对此乐此不疲。
笑笑把草莓味的润喉糖塞进他口袋:\"爷爷咳嗽要含这个。\"
松松则把自己的奥特曼勋章别在爷爷衣领上:\"这样怪兽就不敢欺负你了!\"
“好,收到!”老顾站起身时晃了晃,我忙扶住他,发现他掌心全是冷汗。
飞机冲上云霄时,老顾靠着舷窗沉睡。他的短发被气流吹得微微翘起,像朵倔强的蒲公英。
我轻轻替他盖上毛毯,发现他西装内袋露出一角照片,正是昨夜那张我骑在他肩头的旧照。
窗外的云层渐渐变成金色,我握紧老顾的手。这次,我终于读懂了他沉默背后的深情。
原来所谓父爱,就是把所有的风雨都扛在肩头,只为让你看见彩虹。
而我能做的,就是在彩虹消失前,紧紧握住他布满老茧的手,告诉他:这次,换我来守护您。
飞机落地时,夕阳正把航站楼染成铁锈红。
老顾在舷梯上踉跄了一下,我伸手搀扶,触到他西装下嶙峋的肩胛骨,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一圈。
\"直接回家。\"他声音沙哑,却被我按进早已等候的军牌车。
\"去总医院。\"我关上车门时,老顾正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发呆。
他突然抓住我手腕,指尖像冰锥:\"刚回来就去?\"
我掰开他的手,把心电图报告拍在他膝头:\"院长是接到军区命令的,说您再不去检查,他就带着医疗组冲进司令部。\"
老顾沉默了,没在继续反抗。后视镜里,他鬓角的点点白发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经过人民广场时,他突然开口:\"右转,走滨海大道。\"
我刚要反驳,司机已经熟练地打方向盘,这是他每次出差归来必走的路线,说是要看看这座城市的灯火。
车窗外,霓虹次第亮起。老顾的手指在车窗上轻轻叩着规律的节奏,却在某个高音处突然卡住。
他停下来转头看向我,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儿?”我主动开口问。
他浅浅一笑,“没有。”
轿车驶入总医院地下车库时,院长早已带着医疗团队候在电梯口。
老顾刚推开车门,我立刻上前搀扶,他却挥了挥手:\"我还能走。\"
扶着轮椅站起身时,他西装上的袖扣轻轻蹭过我的手背,那是我妈亲自送他的生日礼物。
\"首长,特需病房已准备妥当。\"
院长亲自递过热毛巾让他擦手,可老顾却盯着墙上的\"家属等候区\"标识:\"让我儿子陪我就行。\"
他拒绝了身边人的帮助,径自走向电梯,皮鞋在地面敲出沉稳的节奏,仿佛在丈量岁月的重量。
检查室门前,护士递来病号服。老顾摩挲着领口的蓝条纹轻笑:\"这布料倒像你小时候穿的校服。\"
说这他解开衬衫纽扣,露出心口淡褐色的旧疤,
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遗憾,我上前一步帮他,却只能红着眼眶别过脸去,手中的检查单微微发颤。
老顾在他们的陪同下去接受检查,我跟着主治医生来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落地窗外,我们俩坐在露天的位置,心中对焦虑让我掏出了已经戒掉很久的烟,很快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
\"眼下首长的情况并不太好,他的心脏负荷已达临界点。\"张主任调出动态心电图,\"之前检查就发现了,但是首长没有让我告诉你。”
张主任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我望着窗外正在做复健的老人,他们佝偻的背影与老顾挺直的脊梁形成残酷对比。
烟灰缸里的烟头明明灭灭,如同老顾忽明忽暗的生命体征。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捏着烟盒的手微微发颤。
张主任推了推眼镜:\"三个月前的体检,他要求封存报告。\"
我突然想起老顾在来时的欲言又止,原来这一切他都知道。
检查室的门突然打开,老顾在护士搀扶下走出来。他的衬衫纽扣系错了位,露出心口蜿蜒的疤痕。他意识到了我的目光,立马上手重新整理。
\"爸,我来。\"我上前帮他整理衣领,触到他锁骨处凸起的骨节。
老顾拍了拍我的手背:\"你这表情有点过激了,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他从西装内袋摸出薄荷糖,糖纸在指间发出脆响,这是我妈哄他吃药的老办法,眼下他试图用这个方法哄我。
我接过我爸递来的薄荷糖,打开包装放到嘴巴里,确实出乎意料的满口苦涩。
特需病房里,我妈正对着窗台的蝴蝶兰发呆。听见动静,她立刻转身,手里攥着绣了一半的平安符。
\"一野,你怎么还走着回来的。\"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生说要静养。\"
“没事儿秀儿,我这没有问题,过两天就能继续工作。”
\"顾一野!\"我妈突然提高音量,平安符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老顾愣了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坐下。
我望着他们交握的双手,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见父母在书房争吵,老顾总是让步,说\"军人可以输给敌人,但不能输给爱人\"。
“这才你要听话。”我妈的语气也柔和了下来。
老顾浅浅一笑,拉住了我妈的手,眼中写满了深情,“好,都听你的。”
安静的楼道里里,张主任的皮鞋在特需病房的瓷砖上敲出沉重的节奏。
他将老顾的检查报告递到了我的面前,我紧攥着检查报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双眼死死盯着那“心功能三级”的字样,只觉视线有些模糊。
脑海里不断闪过父亲这些年奔波忙碌的身影,还有他胸口那一道道或深或浅、承载着岁月与伤痛的疤痕 。
\"心功能三级。\"张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x光般锐利,\"我们的建议是植入心脏起搏器。\"
“这样我爸就会好吗?”
我的问题让他们完全回答不出来,但张主任和院长仍旧神色凝重,耐心地跟我解释安装心脏起搏器的必要性和手术细节。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心上。
“手术本身风险不算高,但考虑到首长之前的心脏损伤和心肌纤维化程度,术中、术后还是有一定不确定性。”张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中带着谨慎与关切。
我望向病房里的老顾,他正坐在床边,翻看着一本军事杂志,看似云淡风轻,可我知道,他心里定是有数的。
回想起小时候,他总把我扛在肩头,带我看他训练、出操,那宽阔的肩膀和稳健的步伐,是我童年最坚实的依靠。
如今,他的脊背不再挺拔,病中他的身形也略显佝偻,我怎能忍心看他再躺上手术台,承受这未知的痛苦?
可现实容不得我迟疑,为了老顾的生命安全,这手术是非做不可。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张主任和院长点了点头,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那就安排手术吧,拜托你们一定要保证我爸平安。”
话落,我抬手抹了把脸,仿佛这样就能把满心的担忧和无助一并抹去 。
走出办公室,我站在走廊,望着窗外的天空,默默祈祷这场手术能顺顺利利,让老顾能平安度过这一劫,继续陪着我们,陪着这个家。
我攥着手术同意书回到病房时,老顾停下手里的事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闪耀在地板上织出钢网般的纹路。
见我站在门口发呆,他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罐:\"小王刚送来的比利时巧克力,我前段时间让他买的,昨天刚到,你小时候最爱把这东西偷藏在书包里。\"
罐身凝结的水珠洇湿了我的掌心,此时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似是看出了我的内心,老顾掀开被子下床,军装上的将星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他替我拉过椅子时,西装袖口扫过我的手背,那里还留着刚刚在走廊上蹭到的滑石粉。
\"哭丧着脸干什么?”
“张主任说你得做个手术。”我小声说着。
“好,都听你们的。”
他的回答让我一时间有些震惊,我从未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的从容。一想到此,我的眼眶湿润了。
老顾突然伸手替我擦掉眼角的湿润,指尖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当年你妈生你难产,我在产房外啃了好几块巧克力。\"
他打开玻璃罐,巧克力的甜香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吃,吃完有力气签字。\"
我咬下一大块黑巧,苦涩在舌尖炸开。
老顾说得没错,这是我们父子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每当面临生死关头,他总会用巧克力代替安慰。
十二岁那年我从树上摔断胳膊,他塞给我巧克力说\"军人流血不流泪\";二十岁我军校毕业分配边疆训练,他在火车站塞给我巧克力说\"守好国门\"。
\"心功能三级。\"我含着巧克力含糊地说,眼泪砸在手术同意书上洇开墨团。
老顾沉默着替我剥开第二块巧克力,银箔纸在指间发出脆响:\"猜到了,上周我陪笑笑玩儿,心跳到120都没知觉。\"
听他这样说,我的心被刺得生疼,原来我爸的病情早已经在慢慢加重。而对于这一切,我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我大口吞咽着巧克力,苦涩与甜蜜交织在舌尖,每一口都像在咀嚼这些年与老顾共度的时光。
眼泪止不住地滚落,打湿了手中的巧克力包装纸。我努力压抑着哽咽,可抽噎声还是在这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老顾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温柔与疼惜,就那样安静地陪着我,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刻意安慰。
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仿佛在为我的情绪起伏打着节拍。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老顾。
“爸,”我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医生说您这情况得做个手术,安装心脏起搏器 ,这样才能更好地维持心脏功能。”
老顾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他轻轻点了点头,那模样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我就知道,刚刚看你出去那么久,心里大概就有数了。放心吧,这点手术,我还不放在眼里。”说着,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熟悉的力道,让我莫名安心。
“那我也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既为他的坚强和豁达感到骄傲,又心疼他要再次承受手术的痛苦。
不过,看着老顾镇定自若的样子,我也暗暗给自己打气,只要他有信心,我就更不能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