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
当年的杨玉，狼狈至极，在马嵬坡假死，从渭水逃走。
杨玉蜷缩在渭河滩涂的淤泥里，折断的尾鳍卡着半截锈蚀铁链。
月光漏过芦苇丛，照见她肋下翻卷的鳞床——那些被金丝镊子生生撬走的鳞片，留下蜂窝状的创口正渗着靛蓝脓血。
腮腺处两个血窟窿已经结满晶盐，每次喘息都扯出风箱般的嘶鸣。
"；嗬......"；
她将匕首咬在齿间，溃烂的指节扒着卵石往前挪动。
身后拖出的血痕里混着鳞片碎渣，像条被剥了皮的蛇在临死蜕皮。
心口那道十字疤绽开线头，露出底下泛蓝的胸骨——李隆基取最后一碗心头血时，用的是太平公主旧藏的镶珠匕首。
腐臭的水草缠上脖颈，她恍惚想起华清池的鎏金锁链。
匕首突然扎进掌心，用疼痛逼退眩晕时，对岸传来靴底碾碎枯枝的声响。
杨玉仰起头，面前是一个穿着看不出年代的长袍的男人。
杨玉痛恨人类，尤其痛恨男人。
但是她太虚弱了，只能死死抓着手里的短匕首，狠狠的盯着眼前的男人，缩在角落里。
"；可怜见的。"；男人蹲下身，鸦青袍角拂过她残缺的尾鳍。
杨玉嗅到他袖间有一丝古怪的味道，那是王孙公子与东海渔夫都不会有的古怪气味。
那闻起来，像是……自由。
杨玉的神思有些恍惚，但是身体却本能的出现了防御状态。
她弓起脊椎发出威胁的低吼，露出的脊背上钉着七枚镇魂钉，钉头刻着"；开元廿五"；的字样。
男人却好像没有注意到眼前这条困兽一般的鲛人眼底的凶光，也好似没有看到她手里抓着的那把李琩偷偷留给她的短匕首。
男人递过来一个不大的包袱，轻声说，
“这附近不太好找你们鲛人喜欢的鱼，我就给你带了点虾干来。”
“你先将就吃吧。”
杨玉并不是当初海底那个好哄骗的小鲛人了，并没有因此放下戒心，依然抓着手里的匕首，虎视眈眈的盯着男人。
没有去接那个包裹。
男人也不以为忤，顾自席地而坐。
男人屈指叩了叩龟裂的河滩，青灰色板岩突然泛起涟漪。
他袖中飘出三枚铜钱，落地时震起环形气浪，碎石滩霎时化作平整的墨玉台。
苔藓顺着台面疯长成云纹锦垫，枯芦苇在他掌心蜷成紫砂壶，壶嘴还粘着未褪尽的芦花。
"；水来。"；
他对着渭河虚抓，三丈外的浊流突然凝成剔透水柱。
漂浮的鱼尸与淤泥在空中筛落，待注入壶中时已化作冒着寒气的雪水。
指尖掠过壶底，千年沉船木的碎屑自虚空聚成幽蓝火苗，火舌舔舐处竟结出霜花。
杨玉的残鳞在案几成形时纷纷竖起，那些嵌在伤口里的金砂突然嗡嗡震颤——那是当年太史局布阵时埋下的锁魂钉。
茶汤沸腾的咕嘟声里，对岸夜鸮的啼叫陡然消音，整片河滩陷入诡异的静谧，唯余男人斟茶时衣袖摩擦的窸窣。
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竟然幕天席地的喝起茶来。
他也并不看蜷缩起来的杨玉，只是顾自呷了一口茶。
“人类为了长生所伤害的，又何止你一个鲛人。”
“那些修士为求飞升，把徒弟抓进丹炉炼人丹的狰狞丑陋，哪有半分方外修行之人的模样。”
男人的嗓音裹着冰碴，指尖在案几上勾画血符，
"；五姓七望的祠堂底下，埋着用嫡子心头肉腌制的腊祭；岭南节度使后院的炼丹炉，烧的是疍民婴孩的胎发——这些，不比你那太液池底的铁笼慈悲半分。"；
窗棂被夜风撞出呜咽，他忽然轻笑："；三年前我碰着个云游道士，在他褡裢里找到本《海国秘闻》。"；
“你猜扉页写着什么？”
“'；开元二十八年腊月廿三，寿王府献鲛人胎三具，帝大悦，赐金鱼袋'；。”
烛火噼啪爆开，映出他眼底跳动的幽蓝，
"；你那好郎君，循着你的踪迹，找到了你的族群。"；
男人拎着鎏金错银的提梁壶，沸水浇在茶宠上腾起白雾。
雾气里浮出含元殿的雕梁，映着李琩跪献玉匣的身影。
"；你猜那匣中装的是何物？"；
“三具不足月的鲛胎，泡在南海进贡的珊瑚酒里。”
茶盏叩在墨玉案上，震得杨玉耳鳍渗血。
"；你那情郎跪献时说了句妙语——'；儿臣愚钝，竟不知鲛胎比泪珠更养人'；。"；
男人指尖凝出冰晶，在空中勾出鲛人幼崽蜷缩的轮廓，
"；多伶俐的小东西，尾鳍还不会收呢，就被金针钉在北斗阵眼当灯芯。"；
“鲛人一族新生儿数量极少，每一条都弥足珍贵。”
“而李琩，抓了三个鲛人幼崽，换了他好父亲饶他一命。”
“不然，依照李隆基那一日杀三子的性子，知道鲛人有长生秘法，哪里会不疑心李琩早就从你这里得了法子，而折磨逼问他呢？”
“李琩想要保住自己的小命，自然得牺牲一些什么。”
“他们李家人，牺牲自己当然是万万不行的，只能牺牲你们鲛人了。”
"；李家儿郎的孝道，向来是要用旁人的骨血来写的。"；
杨玉嘲讽的笑出声。
李家儿郎的孝道？
一个杀兄杀弟，杀伯父杀姑母，杀亲子杀宗亲，毫不手软；娶小妈夺儿媳，全无人伦的李家……
哪里来的孝道？
男人继续说道，
“不管是你，或是别的什么，牺牲你们就好。”
“那三个小鲛人的胎鳞，如今正嵌在贵妃棺椁的北斗七星阵里，镇着李隆基的转世梦。”
杨玉的断尾突然痉挛，拍碎了案角。
男人却轻笑出声，语速缓下来，
"；知道为何历代帝王都求蓬莱仙山？"；
“我们只需在终南山脉埋几卷伪经，说鲛人泪混着龙脉血可凝不死药。”
“让河朔三镇那帮杂胡去争去抢，让神策军与藩镇兵马在骊山脚下杀个痛快——等他们捧着至亲骨灰来换'；仙丹'；时，再告诉他们......”
他忽然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出太极，阴鱼眼里点着杨玉褪下的鳞片，
"；这世间哪有什么长生，不过是恶鬼们拿贪嗔痴搭的戏台。"；
茶渍蜿蜒流到《霓裳谱》残页，浸透"；仙乐飘飘"；四个字，
"；当年李隆基用你血肉养出的盛世，如今咱们用他子孙的痴妄来葬，岂不公道？"；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沉，落在河岸的风里，如情郎的呢喃一般缱绻。
杨玉抓着匕首的手，渐渐的松开。
然后又逐渐用力握紧，紧到手背青筋突起，紧到
李隆基，李琩，杨国忠，……
一个一个，一个，一个……
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