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枭枪墨蓝色的浮光达到最盛的时候,曹云忽然歪了歪身子,栽倒在一边。
“当然,还有爱。”韩冰抬起头,忽然对着神轻轻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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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丘城南。
视线渐渐开始模糊,郑乾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好疲惫。他已经记不清这辈子用了多少次虎忍,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这一禁招的摧残下已经被透支几许。人的生命就像一只残烛,烛火照耀,灯影明灭,在被烧尽的那一刻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后油尽灯枯,砰然熄灭,只留几许残灰,仅此而已。
那是三年前的一场封禅大典,枯瘦佝偻的男子将最后的一切交给了他。当谢遥不再气喘不再咳嗽,他知道,他在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把酒言欢的同伴。谢遥知道自己坐下,就再也不会站起,可谢遥依旧很开心。
郑乾挣扎着伸出自己已被震得鲜血淋漓,几乎已无知觉的手,向腰间摸索去。
那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烟囊,是谢遥在最后那一天留给他的。
郑乾颤抖着将烟囊中的烟丝取出,塞进烟袋里点上。
在谢遥倒下的那一刻,郑乾没有用它。
在丘州的魔渊鬼潮,当一个人直面恐怖凶狠的伽楼鬼团,郑乾没有用它。
在凉州的风暴草原,当身中奇毒而面对骸骨狼王,面对沙海骨蜥,面对寂花宫的彼岸花,郑乾没有用它。
面对火藤冠,面对山之妖刃,郑乾依旧没有用它。
在这世上,似乎需要拼上性命而去守护的东西有太多太多。每次郑乾想到它的时候,都会犹豫,都会踌躇。他怕自己用错了,便再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他始终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过普通人的一生。普通人一生里有太多太多需要在乎的东西,而他始终看不透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
郑乾将烟袋塞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青色的烟圈缭绕,在下一刻渐渐飘散。
远处,八名巨大的夸父族战士挥舞着金色蛇杖,正疯狂攻杀着这次随军前来的军士们,大雾中传来阵阵惨叫,鬼哭狼嚎。许奎已顾不上突然消失的欢烛幻身,此刻大声喝斥着,正拼命带着士兵们朝那唯一的缺口处突围。刀疤在他的脸上,这时显得无比狰狞。
另一侧,数十丈开外,萧隐正在狂奔的战马上狞笑着,他用左手夹紧红衣女子纤柔的腰身,用刀尖抵在她的咽喉。
“带我去幽州!快!”
大雾中已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只在一片混沌之中传来他的嚣叫。
郑乾望着萧隐隐去的背影,忽然间笑了。此刻他没有马,没有力气,没有疼痛,也没有希望。
烟丝静静燃烧着,忽明忽灭。此刻,郑乾忽然感觉到身体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痛楚是无比真切,居然连虎忍都无法压住。七经八脉,五脏六腑在这一刻被挪移,胸膛间突然出现一阵剧烈的扭曲和颤抖。
黯灭星移。
谢遥将自己最后的焏术留给了他,当然,还有死亡。
郑乾一时无法抑制胸中的剧痛,开始剧烈的咳嗽,大口的鲜血从胸中涌动,狂喷而出。
过了好一阵,他终于止住了剧咳。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却只是淡淡道:“重征,你受苦了。”
而在下一刻,惊变陡生!
郑乾趴坐在地上的身影,就这么突然间消失了,只留下沙土上大片大片刺眼的殷红。
于是,萧隐的表情在这一刻凝结,他惊讶的发现,一柄火红色战斧,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脖间。
不可能啊!战马仍在狂奔,没有人能追得上啊!
火亮的斧刃割开他的皮肤,劈进他的血肉,温热的鲜血顺着那刚刚撕裂的伤口狂喷而出,将他的视野染的通红。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瞥见了在空中突然出现虎骑统领,瞥见了翻滚于马下的欢烛,瞥见了仍毫不知情向前狂奔的战马。然后,当末日的钟声敲响,这世界便与他再无瓜葛。
黯灭星移,瞬间挪移事物的方位。
于是郑乾做到了,他救出了欢烛。哪怕代价是他在这世上的所有,他也并不在乎。
那是他一个人的因果,一个人的浮屠。
当郑乾和欢烛双双滚落于马下,当欢烛还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红衣女子却发出失声的尖叫。
出现在视野里的,刚才与郑乾酣战的夸父战士。他终于追上来了,在他的眼中,所有生灵是一切屠灭的对象,这是神的旨意,他脑中唯一的刻痕。
夸父战士举起手中的金蛇杖,重重朝郑乾轰砸了下去。
于是,男子再一次凭空消失了。这不是幻术,是另一个人的在郑乾身上留下的记忆,最后的灵魂。下一刻,红天战斧重重砍在夸父战士的脖根,留下一道白色的斧痕。
再消失,再重砍。再消失,再重砍!
倒果为因的因果浮屠,不是因为将重斧砍出所以劈中,而是因为劈中,所以才砍出!
红天的每一次重击,都击打在夸父战士同样的伤口处,分毫不差。如果一次砍不断,就两次,如果两次砍不断,就一万次!这是虎烈双雄最后的绝唱,这是生命里最后的绽放!
郑乾重重的咳喘,大声的咆哮。
那一年,他加入了虎营,
那一年,他青春年少。
有人说要好好珍惜,可他只认飞翔的雏鹰,满身桀骜。
当风吹起落花,当春意抚过流水,
人生终有憾,却只盼红颜不老。
长空划过流星,孤独在指尖萦绕。
河边的野草,只把枯荣笑傲。
红天斧终于在一次次重劈下崩卷了斧刃,被远远震飞了出去。夸父战士巨大的金色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可就在他倒地的那个刹那,他金色的身躯忽而炸开,幻化出四散的神火崩散而开。炽焰神火燃烧着,一片火海。
这是夸父战士最后的神威。这些半人半神的怪物实质上仅由轩极最本源的日焏力组成。当他们死亡的那一刻,凶猛的炽焰神火便化为一片火海,将周围的一切点燃,焚尽。
千年的时光,永恒的谜题,欢烛终于追寻到了答案。可她却希望这一切从未开始。
漫天的火海中,古铜色肌肤的男子跪坐在自己的面前,将熊熊火焰隔在他的身后。疯狂的火舌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难堪的烧疤,也不知是上次的,还是这次的。欢烛轻轻靠在郑乾的胸膛,泪水划过她白皙的侧脸。
“若有来生,你家乾爷来娶你,可好?”
这是虎骑统领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微微笑着,随后,停止了呼吸。
龙丘城,南门外,熊熊火海中,忽然发出一声女子的悲嚎。
咚!
当雄浑的声音于天边响起,那是第四十九声天国的丧钟。
于是,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