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这一路,只觉心中五味杂陈,每一步都迈得极为沉重。
于杨炯而言,他满心满眼都不愿放李澈去往兴庆府。他曾亲口应下李澈,待五月之时,要一同种下一棵瑞香,还要助力她成为道门魁首。可如今,若她这一去兴庆府,这些承诺怕都要化作泡影,再难实现。
偏又李潆气血大亏,那性子又极为火爆,将李澈视作心头至宝,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若知晓自己被蒙在鼓里,以她这孱弱的身子,只怕当场便要气出个好歹来。
这般思量着,杨炯只觉自己仿若置身于两难之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将实情相告,李潆定会气到癫狂,若隐瞒不说,又实在对李澈不公平。这般艰难抉择,真真叫他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思索间,杨炯已然行至李澈营帐跟前。他刚欲抬手掀帘进入,不经意间抬眼一望,却见远处那营台之上,一抹青白道袍正迎着风猎猎飘扬。
杨炯见状,不及细想,脚下步伐瞬间加快,急匆匆朝着了望营台奔去。
待到近前,杨炯定睛一看,只见李澈身上背负着长剑,脚上也不再是平日里最喜爱的柔软鹿皮靴,而是换上了更适宜远行的牛皮靴。瞧这模样,分明是一副整装待发、即将赶路的打扮。
杨炯见此情形,心中猛地一紧,喉咙下意识地动了几下,终是长叹一声,说道:“你……你都知晓了?”
李澈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幽幽说道:“我姐姐那般聪慧,必定会察觉到些许端倪,只是她心底不愿相信罢了。以她那凡事防患于未然的性子,定会将我带在身旁,严加看管。我方才瞧着,她可没少吓唬你吧。”
“梧桐,是我对不住你。这些糟心事,本不该由你来扛,我……” 杨炯凝视着李澈的侧脸,见她强装坚强的模样,只觉心头一阵憋闷,难受得厉害。
李澈微微低下头,轻轻摆弄着被风吹乱的道袍一角,柔声道:“我心里都明白。姐姐身子骨不好,若是让她知晓了此事,只怕要出大乱子。你无需向我赔罪,说到底,是我行事欠妥。”
杨炯实在不忍见李澈这般故作成熟、隐忍的样子,当下向前跨出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脸认真地说道:“等你生辰那日,我定会如约而至,我对你许下的诺言,断断不会落空。”
李澈听了这话,琼鼻微微皱起,拼命压抑着内心想哭的冲动,转过头望向杨炯,突然小声说道:“我实在不愿欺瞒姐姐,这般做,我只觉自己坏透了。”
这已是杨炯第二次听李澈这般说了,再瞧她那副楚楚可怜、孤立无助的模样,杨炯只觉自己的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反复地揉搓、扯碎,痛意蔓延至全身。
杨炯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李澈拥入怀中,言辞恳切地说道:“待到五月,我便向李潆坦白一切。如今她正在气头上,我着实担忧她承受不住,给我些时日,让我好好琢磨个法子,可好?”
李澈的身躯在杨炯怀中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听了这话,瞬间寻得了宣泄的出口,先是低低地呜咽了几声,而后小声抽泣起来。
杨炯只觉心痛如绞,抬手轻轻抚着李澈的后背,口中喃喃:“
瑞香暗付心,桃李自成春。
一芳心,一星眸,人间谁似此情真?
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
落日与晚风,朝朝又暮暮。”
李澈听着杨炯这般深情告白,心中委屈恰似决堤洪水,瞬间汹涌翻涌。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不过片刻,便将杨炯肩头浸湿了好大一片。
半晌,李澈泪眼蒙眬,抬起头望向杨炯,贝齿轻咬薄唇,声音轻柔:“我年纪尚小,许多事理都不懂,只能凭着自己这颗心去行事、去思量。你若骗我,我便由着你骗了去。可我就只有这一世,能任由你这般欺负,若是到了下辈子,我定不会再与你相见。”
杨炯听了这话,心中一酸,用脑袋轻轻磕了磕她的脑门,神色无比郑重:“杨炯此生,绝无半句诓骗李澈之言,天地可鉴。”
李澈眼眸清澈见底,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杨炯,仿若鼓足了全身的勇气,轻声问道:“你……你可喜欢我?”
见杨炯一时发愣,李澈眼眸中瞬间涌起一层水雾,带着几分哽咽,追问道:“到底……到底喜欢不喜欢?”
杨炯并未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敢娶我?” 李澈眼眸仿若夜幕中的星辰,熠熠生辉,继续紧盯着杨炯问道。
杨炯心里清楚,李澈已决意跟随李潆前往兴庆府,只是她这颗懵懂少女心,不知该如何安放,不过是一心想求得心中那个期盼已久、明明白白的答案罢了。
杨炯回望着李澈的眼眸,往昔与她相处的桩桩件件,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当下,他也不再逃避,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澈见此,嘴角浮起一抹释然的浅笑,旋即将头轻轻抵在杨炯的额头,亲昵地左右晃动了几下,小声说道:“我怕你往后会忘了我。可我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要不我给你舞剑吧?”
“好啊,那我可是头一个看你舞剑的人?” 杨炯也学着她的样子,轻轻用脑袋磕了磕她的脑门两下。
“除了我娘,就只有你见过啦。我娘还夸我舞得好呢!” 李澈直起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欢喜些,可那眼底深处暗藏的一丝哀伤,却怎么也掩不住。
旋即,她也不等杨炯再开口,莲步轻移,缓缓走到营台正中央。只见她抽出那柄含章木符剑,抬眼望了望天边渐染金黄的夕阳,深吸一口气,周身气息陡然一变,道袍随风烈烈震荡,剑指苍穹,徐徐舞动了起来。
时,残阳西坠,金芒泼洒层云。
李澈足踏禹步,左三右七,暗合北斗之数。剑锋倏尔南指,气贯长虹,乃上清派“清风掠云”式,剑尖轻颤间,竟有风雷隐动。
杨炯见其旋身如孤鹤临渊,道袍广袖翻卷似碧波,剑光过处,营台青石迸火星数点。
李澈忽而剑势转圜,掐出翻天印诀,右手剑走偏锋,斜挑东南。足下忽疾忽徐,踏九宫八卦方位,两步踏出,双靴脱落,每至离位则剑芒暴涨,再踏两步,锦袜旋飞,又至坎位则剑气凝霜。
剑及半空,李澈忽作回风折柳势,脚踝银链与落日余晖相激,散作碎金万点。其身形倏尔凝定,剑指长安,眸光一冷,正合“玉女汲水”之精要。
忽闻“锵”然剑鸣,剑锋回扫,竟将三丈外旌旗缨络齐齐削断,正是上清派“断江分海”秘技。
杨炯看得目眩神迷,惊叹连连,他惊讶的发现,李澈的一举一动间好像是在同自自己说话一般,随着她的剑招变幻,其中眷恋、警告之意仿佛直达灵魂,让杨炯清晰非常。
但见李澈皓腕轻抖,剑尖于空中虚画太极,方圆三丈落叶皆随剑势浮空。其左掌并指,暗掐子午诀,剑锋过处,竟在青石板上刻出河鼓织女二星,随即她眸光一动,木箭横扫,一剑断银河,二箭铸鹊桥,潇洒决绝,气势宛若谪仙下凡,凛冽逼人。
残照渐隐,李澈剑势忽变缠绵。
一招“春风荡波”,剑走游丝,竟在暮色中挽起朵朵剑花,她足尖点地,脚踝处银链震荡作响,直击杨炯内心。忽而凌空倒翻,剑随身转,使出上清绝学“天河倒悬”,剑光如瀑,直泻九霄。
剑势将尽,李澈忽以剑脊接映夕阳,金光沿剑身流转,竟在杨炯衣袍上投射出点点瑞香花影,旋即背身收剑,含章剑归鞘刹那,三十步外枯叶齐齐摇曳飘落,宛若仙子踏波绝尘,哀伤离愁满溢四处。
杨炯见此,刚要出言赞叹,却见李澈莲足轻点,忽以指尖轻触脚踝银链,调整了下错乱的位置,铃音清越间,已至杨炯身前。
李澈轻笑着看向杨炯,伸手接过已飘落而至的青丝半缕,原是刚才舞剑时自断的秀发,她低眉拾发,轻轻放入杨炯怀中,抬首时眸中映尽残阳光华。
杨炯被李澈的深情瞬间淹没,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狠狠疼爱,可却又怕玷污了她的那份真挚独特的情感。
当下,杨炯抽出匕首,自断己发,旋即放入她手中,引着她的右手扶住自己的肩膀,弯腰默默的给李澈穿起了鞋袜。
李澈任由杨炯动作,一颗芳心再没了之前的慌乱,反而满是坦然和雀跃,温暖得让她完全感受不到暮寒。
她右手手指翻飞,将杨炯的头发挽成一个同心结,随后嵌入自己的发间,又系了个锁心扣,满眼含笑的看着给自己穿好鞋袜的杨炯。
“五月要带着瑞香花来,可不能忘了。”李澈柔声叮嘱。
“不能忘。”
“要早些来,不然没人给我做长寿面。”李澈声音软糯,又低了几分。
“好!”
李澈见杨炯神色不佳,满是离别愁绪,当下一步踏前,凑到杨炯耳边,娇滴滴道:“姐夫~~~!”
“别闹!”杨炯听着这声呼喊,一颗心直突突。
“哼,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早些来见我,我都依你!”李澈嘟着嘴,满是认真之色。
杨炯苦笑不已,怎么这些红颜知己都知道呀,当下杨炯老脸一红,正色道:“别瞎说,我会早些接你回来,我还要帮你成为道门魁首呢不是?”
李澈并不接茬,将脑袋抵在杨炯的胸膛,脚尖撒娇般的轻轻踢着杨炯的小腿,小声嘀咕:“不好看吗?你嫌弃我。”
杨炯无语,哪里不知道这小丫头在跟自己演戏耍赖,当即无奈一叹,牵着她的手,一同看向渐落的夕阳,轻声哄道:“我好久没跟你在一发呆了,让我再陪陪你。”
“嗯!”李澈重重点头,也不再嬉闹,同他一同看着夕阳西下。
不多时,马蹄震震,李潆打马而来,远远眺望两人,大声呼喊:“梧桐,该出发了!”
李澈大声回了一句,松开杨炯的手,抿了抿唇,转身就跑下了营台,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舍不得走,她更不敢再说话,她怕自己哭出来,惹杨炯担心。
杨炯独立营台之上,看着渐渐没入夕阳中的西行队伍,轻叹一首《诉衷情令》:
“营前黄昏暂相离。苦恨阻从容。奈何影单行远,云黯日西朦。
风不尽,思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踏马烟尘,绊惹春风。”
声落,烟尘尽,夜幕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