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这青云街,杨炯不需要阿福招呼,自己便率先下了车,寻了个刚空下的木桌坐下,看向摊前忙活的老妪,大声道:“老婆婆,来两碗阳春面。”
“哎呦!是侯爷呀!您稍等,稍等!老婆子这就给您下面。”老妪瞧见杨炯,慌忙走来,手脚麻利的拾掇上桌客人留下的碗筷。
杨炯见此,一边帮她收拾,一边问道:“老婆婆,跟您打听个事。”
“哎!侯爷您问,老婆子但无不言。”老妪回身将碗筷收起,想要抹桌子却被阿福接下,自己只得立在一旁等着问话。
“那姑娘可常来您这面摊?”杨炯问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青云街虽然离东市不远,平日里人来人往,自己问得不清不楚,老妪能回答上来就怪了。
这般想着,杨炯自嘲一笑,刚要摆手示意老妪去下面,她那声音却笑着响起:“常来的,那姑娘每次来都坐这里,吃一碗阳春面就看着北方发呆,不过这些日子倒是不常来了。”
“哦?老婆婆知道我问的是谁?”杨炯满是好奇的询问。
老妪轻笑一声,眼眸中满是‘谁还没年轻过’的神色,她一边回身下面,一边应道:“上次跟侯爷一起吃面的那漂亮姑娘,自从侯爷去打仗,那姑娘可没少来呢。吃完面就朝北方发呆,那模样哟,活脱脱一个等着丈夫归家的小媳妇,老婆子记得可清楚着呢。”
杨炯听了,讪讪一笑:“老婆婆,您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老妪轻笑摇头,手腕一抖,银丝细面如天女散花般撒入锅中,口中絮絮道:\"这阳春面讲究汤清面白,烫手时若不用冰瓷碗接着,等凉了结成团,可就再难分开喽。”
杨炯闻言一愣,旋即苦笑着摇摇头,再不言语。
阿福坐在一旁,眼珠子一转,小声嘀咕:“少爷,你可悠着点吧!夫人可是给文竹青黛下了死命令,你若是再敢往家领姑娘,夫人的手段那可真不是吓唬人。我听我爹说,当年夫人仗剑摧花,老爷一句话都没敢说,你这……”
“吃你的面吧!”杨炯接过老妪递过来的面,递给阿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阿福轻叹一声,也不跟杨炯客气,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心下暗中盘算:这长安的姑娘还有比潘少夫人和郑少夫人漂亮的?没听说过呀,少爷才刚回来,能招惹谁家姑娘?这我一会儿还真得瞧瞧。
此时已过晌午,面摊上的食客大多是周遭店铺的伙计,或是衙门的小吏出来换个口味,吃完面后皆是匆匆而回。
一时间,摊子也不似乎之前那般喧闹,午后阳光洒下,倒是颇具暖意。
杨炯端起粗陶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还未入口,忽见一抹素白身影从街角飘来。那女子裙裾轻扬,发间银铃随着步伐轻颤,似有若无的珙桐花香混着面摊烟火气,竟无端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女子没走几步,无意间瞥见正看着自己的杨炯,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激动。只一瞬,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般慌乱转身,罗裙翻飞间就要夺路而逃。
“站住!”杨炯大喝一声,可这女子根本不听,脚步更是加快了几分。
杨炯又好气又好笑,放下手中碗筷,双足猛的发力,几个起落便到了女子近前。
女子猝不及防,一头撞进他怀中,发间银铃 “叮铃” 作响。
杨炯长臂一揽,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田甜慌乱间伸手抵住他胸膛,一脸尴尬道:“哈哈~~!杨……杨少卿哈!真巧,真巧!”
杨炯看着怀中做贼心虚的小歌女田甜,眼波流转间却难掩慌乱,唇瓣微张,呼出的热气扑在杨炯下颌,配上她那独具辨识度的嗓音,让杨炯心下没来由一荡。
在杨炯认识的女子中,声音最好听者,莫过于卢和铃和田甜。
卢和铃声如古铃,同她说话,杨炯总是无比安心,即便是心有急躁,都能被她这声音抚平。
田甜声如玉盘滚珠,音色清丽,每次言语歌唱,都仿佛是在人心头撩拨,让人悸动不已。
杨炯见这小歌女跟自己装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另一只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冷声道:“你跑什么?”
杨炯刻意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田甜耳畔,让她的双颊瞬间涨得通红,不安的奋力挣扎起来:“松开!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杨炯听了,手臂用力,却将她搂得更紧,看着她慌乱又恼怒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午后的阳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街边行人纷纷侧目,传来阵阵窃笑,却都不及怀中田甜耳尖的红晕来得灼人。
“你饶了我吧杨少卿,我不跑了!”田甜实在受不得这周围异样的目光,软着声音小声哀求。
杨炯见这小歌女老实了,当即也不再逗她,缓缓扶起她腰身,瞪了她一眼,这才道:“过来吃面!”
“哦!”田甜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亦步亦趋的跟在杨炯身后,双手攥着裙角,心中后悔死了今日怎么非要出来吃这碗面。
阿福见着这女子,赶忙抱着自己的碗躲得远远,心中满是疑惑:少爷最近怎么总喜欢招惹寡妇?之前的大公主或可说阴差阳错,可这突然领回来个耶律娘子不算,现如今又跟太子侧妃不清不楚,加上跑去北地的表小姐,这算下来都四个寡妇了,少爷不会真有这癖好吧?
杨炯哪知道阿福在心中怎么编排自己,见他躲得远远,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转头将自己的阳春面递给田甜:“吃吧!”
“我……我不饿!”田甜垂着脑袋,小声嘀咕。
杨炯轻哼一声,故意吓唬道:“不吃是吧!那我喂你!”
“别别别!我吃我吃!”田甜慌忙拿起筷子,抄起一口面就往自己嘴里塞,撑得双颊鼓鼓,却是根本不敢抬头看杨炯。
杨炯心下好笑,盯着这小歌女,声音平淡道:“你是自己说,还是要我问你?”
田甜吃面的动作一滞,随后将筷子放下,抬眸看向杨炯,轻咬下唇,神色复杂道:“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杨炯瞪了她一眼,沉声道:“你知道我的手段,小心将你掳回府去,关进暗无天日的小黑屋中,让你一辈子都出不来!”
田甜双手搓着裙角,看向杨炯,突然噗哧一笑,声音柔柔:“杨少卿,你不用吓唬我,你不会这么对我的。”
“嘿!你行!那正好,我家里缺个暖被窝的小妾,就你了!吃完面就跟我回家!”杨炯见这小歌女不似之前那般好骗,当即冷着脸继续吓唬她。
田甜见他总是用名声欺负自己,蜀中女子的犟脾气也上了来,闷着头不去理他,只是拿着筷子大口大口的吃面,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懑都发泄在其中一般。
杨炯见她跟自己耍赖,轻笑一声,右手抬起她精致细腻的下巴,故作轻佻道:“多吃点,吃饱了回家,我好好问问你!”
田甜鼓着腮帮子,嘴角还点着些许油花,虽然她知道杨炯在故意吓唬自己,可见了他这轻佻模样,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眼眶一红,豆大的泪水便涌了出来。
杨炯见此一愣,旋即松开手骂道:“哭什么哭!”
“你……你不尊重我!”田甜嘴里还塞着阳春面,泪水止不住的喷涌,鼻涕眼泪一起流,糊了满脸都是。
杨炯无语,看着她柔弱中透着几分坚强的模样,无奈自怀中掏出锦帕,擦干她眼泪,覆上她琼鼻,哄小孩道:“擤!”
田甜无动于衷,大眼睛满是幽怨的望着他。
杨炯见此,心下一横,一把搂住她腰身,右手缓缓向上游移,瞪着眼,眼中满是威胁之意。
田甜感受到他动作,俏脸腾的一下红如晚霞,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喷涌,死死盯着杨炯的眼眸,一动不动,显然是打算跟杨炯杠到底。
杨炯气急,瞳孔猛的一缩,右手动作不停,眼看着就要覆盖上她的珙桐花。
“带我回家,我都依你!算是我还你的救命之恩。”田甜突然开口,见杨炯动作定住,眼眸中满是决绝,“等你过了新鲜劲儿,将我埋在我家后山上的珙桐林便好,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杨炯冷笑着松开手,切齿道:“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田甜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抽了抽鼻子,胡乱抹了下眼泪,嘴硬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罢便要继续吃面。
杨炯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筷子和剩下的半碗面,瞪眼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别吃我的面!”
说着,拿着她的筷子,气鼓鼓的吃了起来。
田甜见此一愣,待听到“忘恩负义”四个字后,心中像是被无数把钢刀刺中一般,身躯微微颤抖,愧疚之感一瞬间便溢满她全身。
“我……我……”田甜有口难言。
“我什么我?你知道给皇太后报恩,知道给那个居心不良的田伯光报恩,见了我却要死要活的瞪眼!你欺负老实人是吧!”杨炯抬眸,囫囵不清地破口大骂。
田甜见他气鼓鼓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郁闷模样,突然噗嗤一笑,捂嘴调侃:“你可一点都不老实,占个便宜没够!”
杨炯气息一滞,见她那眼眸含春的模样,心下一惊,赶忙稳了稳心神,轻哼道:“你少给我打岔!赶紧告诉我,谁让你给沈高岳传假消息的?皇太后还是田伯光?”
田甜眼眸低垂,咬了咬牙,轻叹道:“你别逼我了行吗?我答应了他们,若告诉了你,我就真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
“哦——!他们?那就是田伯光和皇太后都有参与,两个人一齐找的你!也对,皇太后一个只会念经的老太婆,哪里知道什么国债,若没有田伯光从一旁谋划,她岂会想到用国债利五的假消息做饵。
田伯光贼心不死,不想放手自己的钱庄,还做着他的从龙之梦,一方面勾连小钱庄利用新政的助商法赚利差,一方面还想着替李泽扫清障碍。他跟皇太后倒是好算计。”杨炯冷笑连连,眼眸中满是杀意。
田甜小口张大,一脸惊讶,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知……你诈我话!!!”
杨炯得意大笑,揉了揉田甜的脑袋,嬉笑道:“小歌女,你跟我耍赖!你差远了!‘忘恩负义’四个字就让你心神失守,还学人家玩政治?”
“你……你……”田甜被杨炯气得差点没晕过去,自己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他对手,所以才转头就跑,被抓回来后,更是三缄其口,生怕被杨炯问出什么来,可千防万防,却总是被他拿捏,这让田甜突然觉得自己简直笨极了。
杨炯知道田甜这姑娘心地善良,知恩图报,不然也不会被田伯光和皇太后一次次要挟,可这小歌女毕竟经历得太少,或者说她本就对自己有愧疚,听了自己这般评价她“忘恩负义”,心神失守下,稍稍诈一诈,总会得到些线索。
这般想着,看向气得发抖的田甜,好笑的调侃:“小歌女,你整日里被人威胁报恩,有没有想过怎么报我的恩?”
“杨少卿想我怎么报恩?”田甜瞪着杏眼,双拳紧握,心中满是被杨炯拿捏的郁闷。
“你说呢?”杨炯轻笑一声,挑起她的下巴,轻佻逗弄。
田甜银牙紧咬,别过头去,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知道杨炯在故意逗自己。
杨炯见她不接茬,耸耸肩缓缓起身,悠悠道:“上次是你求我放田伯光一马,这次是他自己找死,那就休怪我手辣!”
田甜闻言一愣,随即慌忙起身,扑到杨炯身前,急切道:“你别!伯父他也是一时糊涂,我去帮你劝他好不好?”
“哼!你脑袋给我清醒一点,你自己说,你都被他威胁过多少次了?第一次让你做什么太子侧妃,后来逼你嫁给李泽,我帮你好不容易谋了个营生,又鼓捣你去掺合这些破烂事!我走的时候说没说过,叫你不要理他?你咋就这么犟呢?”杨炯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出声。
田甜眼眸低垂,轻叹一声,满是落寞道:“若不是伯父,我还是个走街卖唱的歌女,最后的结局不是被饿死便是入了青楼,更不会遇到你,这般大恩形同再造,我怎能不报?
我知道他们将我当作工具,当作棋子,可对我好却也是真真切切,我娘从小就教我,受了别人一份恩,要十份偿还。我既然当初受了伯父的恩,就理应偿还。”
“好好好!全天下就你田甜重情重义,知恩图报!那好,现在你说吧,你怎么还我的恩?”杨炯被她气得肝疼,冷笑着连声质问。
田甜听了,忽得抬起头,眼眸望着杨炯,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嫌弃我是寡妇吗?”
“啊?”
“你若不嫌弃,我由着你欺负!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给你的了,你不嫌弃就拿走,我田甜无怨无悔。”田甜鼓足勇气,抓住杨炯的手就放在自己前胸,脸色虽红,目光却无比坚定。
杨炯手掌刚触到那柔软,不由得皱眉调侃:“彩禾坊新出的款式?怎地这般硬挺,倒是能当护心镜使了。”
说罢抽回手掌,宠溺的扯了扯她已经快要滴出血的脸蛋,又补了句,“下次记得换云罗软缎,一点诚意都没有。”
田甜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看着大笑离去的杨炯背影,抿了抿唇,双臂下意识的环抱在胸,俏脸绯红的挤了挤,自言自语道:“真有那么硬?”
这般说着,大骂自己鬼迷心窍,想起杨炯刚才那坏笑的模样,羞恼的跺了跺脚,逃也似的离开了青云街。
可刚跑了不远,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身体站在原地,踌躇良久,莲步轻抬,转身直奔彩禾坊而去。
面摊老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一直挂着微笑,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几岁,目送着田甜消失在街角,感慨出声:“年轻真好呀!”
“老婆子!来碗阳春面!”一顾客大声招呼,将老妪拉回了现实。
老妪摆摆手,轻笑道:“小哥不好意思,明天是我老头子的忌日,他就喜欢喝天下春,老婆子得早些收摊去买,不然可就买不到喽!”
言罢,对骂骂咧咧离去的顾客毫不在意,收拾完自己的摊子,推着小车,慢悠悠的消失在了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