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记忆中的那只大王乌贼瑟塞，这些水母就是瑟塞还在外面时带回来的。
她们将这片区域圈起来，专门培育巨型水母。
这里很安全，退潮前无人机扫描过，那时只有冷冰冰的礁石。
退潮后军舰声呐探测，也会将水母群判定为正常生物集群。
姬豪尔收起垂在下面的一条腿，下方发光的海水，就像水母们织就的星河幻象，她担心自己沉溺。
突然她“啊”地喊出声。
因为收腿时没有保持好平衡，眼看就要掉进大海。
后背一阵凉风，她落入温柔的怀抱。
再睁眼，回到了罗马柱上。
望着水面中晃动的倒影，她止不住害怕。
只有她一人的，量子态灵体不是物理实体，无法像宏观物体那样由海面反射。
“是怕落下去，还是怕我？”宋娟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都有。”姬豪尔老实回答。
“姬姑娘，你用手掌按住胸口前的恒温系统，你忘记启动了。”
宋娟伸长手臂，环住姬豪尔，隔绝了外界的风，将她拉入完全静谧的空间。
“听妍妍说，你以前觉得恒温系统是低效设计。”
宋娟的语气带点揶揄，“如果女人的体质都像你一样，以后确实能摒弃了，可以节省好多能源。”
“是、是吗。”姬豪尔语气僵硬。
半晌她开口：“宋姨，我......以前的事，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
姬豪尔抬头按住太阳穴，那里有细小的电弧在皮层下游走。
“那是我的选择，姑娘。我是成年人，我有能力为我的选择承担。”
“可是我难受。”
“那你的记忆中，有快乐的时候吗？”
姬豪尔一怔，快乐？
那可太多了，姜枫局促的脸、戚炀掉在破院子里装吊死鬼、第一次去鬼市、如愿让娄娇成为同伴......
从前习以为常的事，在她恢复记忆后，那些情绪上的愉悦放大了数万倍。
她搜索回忆时，常常会笑出声。
就连今天下午她情绪上涌后跑出基地，无意间从悬崖掉落，漂来这儿，都会让她感到新奇和愉快。
途中后脑碰撞到岩石的瞬间，她竟在疼痛中尝到铁锈味的快感——
自她苏醒后，这种“活着”的实感一次又一次席卷。
不过记忆中她是嗜血的，尝到血的味道兴奋，应该很正常。
宋娟认真观察姬豪尔脸上的表情，很生动。
“你看，痛苦和快乐是相生相伴的，现在的你能感到痛苦，就会收获成倍的幸福。”
姬豪尔曲腿，双臂环抱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可是除了记忆，现在的我一无是处。”
“为什么不行呢？”宋娟表情像在哄孩子，语气却十分认真，“我‘一无是处’时，你们也没有想过放弃我。
这才有现在的我，都感觉在你们的滋养下，重新活了一遍呢。”
姬豪尔埋下头：“可是我不行，我的双手沾满鲜血，甚至还有同伴的血。你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都做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很闷，恰如此刻的心脏。
她会一遍遍无法抑制地闪回到那次任务中。
她看到自己穿着得体优雅的长裙，跟在一个头发堆起一米高的女人身后。
那个女人叫希尔德，是白雪的继母。
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姬豪尔要负责营救白雪。
当然，这只是前置任务。
隐藏任务是，她要自我洗脑，成为雄人们的打手。
她做到了。
她怎么可以做到？！
她看到自己蹲在五岁的白雪身前，告诉她：“今后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哥哥伤害你分毫。”
还看到自己目光跟随白雪的哥哥无法自拔。
于是微宇宙中的她背叛了白雪。
后来，她成为雄人众多的情妇之一。
她甘之如饴。
甚至为证明所谓的“爱”，追出王宫，找到白雪躲藏的木屋，假扮卖缎带的商人诱骗她出来。
她想用缎带勒死白雪，想砍下白雪的头颅拿回王宫邀宠。
最后，她死在白雪的镰刀下。
因为她骑马而来，穿的却是不方便战斗的长裙。
再后来她就陷入无意识的沉眠。
因为她属于成功的产品，研究组没有再过多关注。
这才让她有机会苏醒，并逃出生天。
即使那不是她的个人意志，事情也已经做了。
微宇宙跟外面只有时间流速不同，其它全部相同。
此刻，她认为自己的确不配带领女人走向胜利。
“水母没有心脏却永生，好羡慕。也许成为一团没有痛觉的凝胶，就能忘记沉入数据时的违心选择。”
她语气低沉。
“噗嗤——”宋娟却笑了出来，“抱歉，姬姑娘，我只是没见过你现在的样子。
如果你允许我录下来带去给她们看看......”
“你很冒昧，记忆中你也不是这样的。”
“当然，人都是会成长的。你总说这双手沾过太多血，可你盯着掌纹的眼神，倒像在看刑具。这跟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模一样。”
“噢。”
“你看我的手。”宋娟化出生前双手的纹路，粗砺的掌痕一下将姬豪尔拉回那个雪夜。
“我伺候人伺候了四十年，不也浸着油腥味？”
姬豪尔有一瞬的失神，紧接着摇头：“不一样，我担着许多罪孽。”
“那又怎样？”宋娟问，“谁能为你定罪？重来一万次，我也会为了让枫儿离开那个屋子付出我能做到的所有。
你会觉得我有罪吗？背叛自己的罪？兴许我还会杀人，杀所有挡了枫儿路的人。”
“宋姨，当初我不会带你走的。”姬豪尔指指大脑，“记忆中，那时我不信任你，还慊你累赘。
如果你没有死，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宋娟愣住，表情随即柔和下来：“所以你在厌弃从前的自己吗？想听听我的想法么？”
“嗯......”
“首先，你没有亲手杀了我。其次，我只觉得那样果决的你很厉害。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很蒂。
你带走了枫儿，助她成长，我又不是你的谁，你有什么必要管我呢？”
“你说得对，可我闭眼都会看到那夜李家的大火，里面还有许多女人，她们在呼救。”
宋娟这才知道，自从姬豪尔醒来后，同伴对她有多好，她对于杀掉女性的愧疚就会呈指数级增长。
对于如今的姬豪尔，记忆中的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宋娟打开环状通道，恢复人形，虚虚坐到姬豪尔身边。
海水已经退到崖底了，一阵阵冷风灌进来，吹得人无比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