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人听见付宁的声音,都急急忙忙的跑出来,七手八脚的就把富海给抬回屋里去了。
肖远安这两天一直在这边帮忙,看见这个情形,赶紧就提溜着自己的药箱子过来了。
他用银针刺了富海的人中,还在耳朵上挤出两滴血来,又把了把脉,找了个大药丸子给桂平,让他搓成小球给老爷子吃了。
忙活了一通儿,富海这口气儿总算是捯上来了。
桂平后怕的握着他的手,“爹啊,您可不能再吓唬我们了!这多悬呐!”
这几天守灵大家都累得够呛,明天出殡更是个大场面,付宁让李家人都去休息了,他自己在灵棚里守着。
付闯和晚晚在一边儿陪着他,晚晚这两天都哭麻木了,眼神都有些呆滞,机械的跪在瓦盆边儿上烧纸钱。
付闯帮他看着香火,想让他能安稳的迷瞪一下。
付宁也承他的情,这两天自己虽然不像桂康、桂平一样前后的跑腾,也没闲着,确实是累了。
他跪坐在棺材边上,靠着柱子稍微合了合眼。
这一闭眼他就觉得自己睡着了,要不怎么又看见二姐了呢?
十六、七年了,二姐还跟当初一样,油亮的大辫子,辫稍儿都能耷拉到大腿上,年轻的脸庞上不见一点儿岁月的痕迹。
付宁感叹着自己已经老了,三十多岁脸上都开始有褶子了。
他跟在后面跑着,叫着二姐的名字,可是梦里的人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条路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突然变成了两个人,二姐旁边站着的不是舅妈吗?
也不是现在这副模样,就跟二十年前付宁刚刚在阜成门的院子里醒过来时一样,蓝布旗袍、梳着圆髻,利利落落的样子。
她们站在路的另一端,笑吟吟的看着付宁,路中间开始腾起白烟。
就像火苗舔舐画卷一样,路和他的亲人一起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
付宁伸着胳膊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路烧到了他脚下,他着急一蹦,却把自己惊醒了。
还是在灵棚底下,他还能看见付闯跪在他前头,正给香炉里插上新的线香。
而晚晚伏在蒲团上,好像也睡着了。
定了定心神,又拿起一沓子纸钱放到盆里,看着青烟升腾,他心里默念着:你们一路走好吧,我们都会好好儿的。
正想着,晚晚也醒过来了,趴在蒲团上睁着迷茫的眼睛四处看。
她看见付宁盯着火苗出神,就凑过来小声儿说:“爸,我做梦了,我梦见姥姥了。”
“梦见什么了?”付宁把闺女搂过来,一下一下的给她顺着头发。
“姥姥也跟你现在一样,就这么抱着我,跟我说,你好好儿的,好好儿上学,将来找个好人家,我们宝儿要一直高高兴兴的。”
晚晚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趴在付宁的肩膀上抽泣,眼泪把他的衣服洇湿了一片。
“后来呢?”
“后来姥姥就走了,我使劲追也追不上,有个年轻的女人在前头等着她,一拉她的手,两个人就没了。
那个女人挺年轻的,梳着大辫子,看见我就笑,光笑不说话,她是谁啊?”
“是你娘,她接姥姥来了。”
父女两个在灵前互相依靠着,边说着话边往盆里放着纸钱。
一股小风刮过来,带着纸灰还有没燃尽的纸钱打了个旋儿,那明明灭灭的火炭腾在半空,又忽的散去,像是临别时的挥手。
“晚晚,她们走了。”
桂平累了几天,可今儿个夜里怎么也睡不着,他想着出来替替付宁,让他也歇会儿,正好儿看见了这旋风。
他擦擦眼睛,接过纸钱,“我娘回来了?她也不说看看我!”
“你姐接她来了,自然是来看我们。”
“哼,她们都偏心!”
等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白事铺子里的人就先来了,在新垒的大灶上煮面条儿,也没有什么卤子,就一碗三合油,谁吃谁自己浇。
先是抬棺材的杠夫们,一人一大碗白面面条,底下都卧着两个鸡蛋,不够吃再盛,绝对管饱。
然后是上门的亲戚们,互相让来让去的,也都吃一碗,坟地可不近,这一上午都得靠这顿早饭顶着呢。
等到天光破晓,先生在门外喊着“起灵~~~”
桂康手里的瓦盆“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上,哀声四起,鼓乐班子在前头吹吹打打的引路,一班孝子贤孙送了老太太西去。
等从坟地回来,李家的院门口儿放了一盆水,水里有把菜刀,进门的人都把菜刀先翻个个儿,然后再迈步进门。
院子里的灵棚已经拆了,摆上了八仙桌,桌子上也摆好了干果、蜜饯、点心,送葬回来的人们都喝口热茶,吃口点心垫吧垫吧。
主家摆了酒席,答谢亲戚朋友们的帮忙,也是给这场葬礼画一个休止符。
再往后的事儿就是主家自己的了,不用劳动亲戚朋友们跑腾了。
付宁跟着守过了三七才启程去宣化,走的时候特意让付闯和肖远安多看着点儿富海和晚晚。
去冬降水又不多,他担心今年会不会又是灾年。
晨丰二号已经见了雏形,他已经提了申请,今年将在北方的农事试验场开展较大范围的论证。
如果论证通过,明年就可以开始小范围换种了。
晨丰二号是在一号的基础上,保持耐旱特性的同时,把产量再往上提二、三十斤。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奉直联军都已经进了京城。
三一八那天出的事儿,是谁都压不住的,饶是他段总理又是下跪、又是道歉、又是缉凶,还说要一辈子吃素忏悔,也改变不了他要下台的事实。
南方的军队开始蓄势,而奉直联军内部也不安稳,吴大帅想压住东北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切就像是看似平静的火山口,表面上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底下早就沸腾了,就差那么一个契机,它就能迸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赵家庄的日子还是那个样儿,好像山外头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都影响不到这儿一样。
付宁这些日子没事儿就爱往赵三爷家跑,自打三奶奶没了,三爷爷的身子骨儿也不比从前了。
经了舅妈这档子事儿,他突然直观的意识到,那一辈人都开始逐渐凋零了,心里有些唏嘘,更愿意跑去听这些老人们念叨了。
“付宁啊,你给青山家的孙子补功课呢?”赵三爷摘了几个酸杏递给他。
“是,那孩子隔两天就过来一趟,倒也不费什么事儿。”
“他们家的算计太精明了,明摆着是把你架上去了。”
“没办法啊,三爷爷,我守着这块儿地方,要想消停的种地,不围他不行啊!县官不如现管,他是赵家的族长,也是事实上的村长,他说话还是好使的!”
赵三爷认同的点着头,“他们家那个三小子,原来只说是读书读傻了,现在看是傻精傻精的。”
爷儿俩聊了几句闲话,付宁就回去看他的玉米了。
等到了晚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啪、啪、啪”,院门被叩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