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局势愈发紧张。
宫时暮,宫柏齐相互掣肘,却只僵持片刻。
当红点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宫华岁,迟清和两人身上,宫时暮再也没有冒险的勇气,咬牙放下枪。
“我不会放过你的。”
宫柏齐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他,阴狠的眼神直勾勾聚焦在迟清和脸上,继续重复。
“把迟清和,拖过来。”
他好似陷入深深的梦魇,全身上下,没有半点正常的模样。
他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的秘密。
可世俗无法接受他,伦理道德约束他,他活在太多人的目光里,才不得不将那份喜爱隐藏。
她的名字里有个盛字,是年少刚学会认字的他,翻烂字典,缠着教书先生磨了快半个月才确定的。
整个宫家,除了父母,没有人喜欢他给她取的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太强势了。
即便受到强烈的新文化冲击,那个时代对女孩来说,依旧是灰色的。
小到出生的名字,大到身条外貌,无一不在要求女孩要柔弱,要瘦小,要没有能力,要尊崇父权,要有三从四德,万不可与丈夫对着干,更不可伤害丈夫。
而他送给妹妹一个盛字,就是想给她不一样的底色,抗争也好,奋斗也罢,总归要搏一个新的出路。
可他却忘了,“盛极必衰”。
阿盛是宫家最特殊的一个孩子,女儿身,却当男儿教养,军事国政理化学得格外出色,门门拿第一,却没有多少人愿意为她欢呼。
可她不在乎,家人的支持理解,足以抵抗万难。
那些同样冠以宫姓的兄弟姐妹,她都不在乎,更何况外头那些乱嚼舌根的八卦混徒。
后来战争爆发,名门望族的身份成了最大的肥肉。
叔叔伯伯还有父亲,挡在最前面,牺牲了。
再是姨姨婶婶,还有母亲,也牺牲了。
最后宫家留下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宫柏齐不想回忆那段每天一睁眼,就是拔枪杀人的日子。
那时候,人命太不值钱了。
炸弹随便丢、到处是碎尸、犯罪抢劫成灾、入土为安成了奢望……空气里全是腐烂恶臭的血腥味,和随时会爆炸的火药味。
看多了,人也麻木了,甚至病了。
病得毫无察觉,甚至能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是个正常人。
第一次生病,是外出受到袭击,他跟阿盛埋在砖瓦下,痛苦相依的一天一夜。
第二次生病,是他托举着阿盛发抖的手,用枪击毙一个翻墙越货的小偷。
第三次生病,是老宅失火,家中弟弟妹妹慌了神,哭闹不止。
唯有她冲进火场,推开持刀的纵火犯,在房梁倒塌的前一秒,将他扛出来。
第四次生病,是进入军队,领到刺杀任务时,阿盛伪装成他的妻子,穿着漂亮的旗袍,笑意盈盈地挽着他的手,进入宴会厅。
第五次生病,是阿盛领着另一个男人来到他面前,笑着告诉他——
哥,介绍个朋友跟你认识!
之前,他从未感受到疼痛,便以为自己没病,只是时不时心跳快了些。
可这次以后,心脏出现了好多洞,冒着血,很疼,很疼。
他病了。
却不在乎。
一个只有脸看得过去的富家少爷,一看就是多情种,两人能在一起多久?
他可以等。
可这一等,就等到两人彻底确认关系,求婚、领证、结婚、酒席、生子……然后消失。
他什么都没等到。
病得更严重了。
将所有的爱恨,都转移到一个小孩身上。
他在想,如果他再强势一点,再偏执一点,事情也许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的阿盛会活得好好的,待在他身边,安全,幸福……
所以宫华岁,得按照他的计划活。
不准反抗,不准拒绝,他要把宫华岁培养成阿盛最得意的孩子。
要极度优秀,脾性涵养学识,缺一不可。
不论参加哪种比赛,都得拿第一,第二就是不认真,就得拿鞭子教。
骄傲轻敌不可取,也得拿鞭子教。
情绪外露,连伪装都不会,也得拿鞭子教……
他原本可以培养出最完美的继承人,可迟清和毁了这一切!
一个三无暴发户,比阿盛那个没用的丈夫还烂。
尽会耍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以前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这个人动了阿盛,这事必须得有个交代。
怎么的,也得以死谢罪吧……
宫柏齐盯着被包围的两人,嘴角的笑扭曲又极端。
宫华岁不愿把迟清和交出去,包围圈越是缩小靠近,他退后得便越快,直到脚下不再是松软的草坪。
坚硬的青瓦石围着翠湖而建,宫华岁紧紧拽着迟清和的手,走到边缘。
此时,退无可退。
这一刻,迟清和能明显感应到宫华岁的发抖,抓着他的手用力到好似要把骨头捏碎。
他回头看了眼被风轻轻吹起波澜的湖面,心头一阵发紧。
湖底依旧深不见底,跟五年前不一样的是,多了好几条锦鲤。
这些小家伙以为是给它们喂食的,争先恐后挤着红彤彤的脑袋冒出来。
圆鼓鼓的腮帮子,一张一合,小水泡咕噜咕噜,漂浮在水面,在如今这副紧张的局势下,透着诡异的可爱。
“不准跳。”
宫华岁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到他身上。
或者在靠近这片湖的时候,他的余光里,便都是他。
迟清和弯唇笑了一下,抬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不会跳的,湖水太冷了。”
宫华岁的眼眶红了,“你相信我,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迟清和点头嗯了一声,他的手却坚决地挣脱宫华岁的钳制。
宫华岁瞬间慌了,“清和!”
“我也得保护好你,放开我吧,我去跟他谈谈。”
“不行!”宫华岁死死掐着他。
“没关系的岁岁,他伤害不了我。”
“不要!”
迟清和叹了口气,抱住宫华岁,背着他,眼神与包围圈外的宫时暮对上。
转瞬间,两人就通晓了计划。
迟清和垂下眼帘,轻声在宫华岁耳边说了句“我很快就回来”后,周围的士兵趁此机会,立刻扑上来。
一连十个人,全力压制住宫华岁,迟清和才能勉强脱身。
他强忍着不去听身后的怒吼,推开上前想押着他走的保镖,快步来到宫柏齐身边。
“走吧。”
见他识相,宫柏齐的面色好了一点。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满地狼藉。
宫时暮用最大的力气,去拽,去拉,却还是阻止不了宫华岁追逐的步伐。
他只能快速吩咐保镖。
“跟上去!”
“是!”
宴会厅内,没跟着其他人离开,特意留在这探查情况的宾客收了录制的手机,走出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到宫时暮面前,欲言又止好几次。
“时暮,这事大了,你说说你三伯,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糊涂!死刑啊!他这是要判死刑的!”
他跟宫柏齐是战友,亦是师生。
戎马半生的徒弟,如今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比谁都要感慨。
宫时暮颓废地垂下头,一言不发。
老者连着叹了三口气,“我这边是保不住他了,只能尽量不让你跟岁岁受影响,剩下的,好自为之吧。”
话落,又叹了口气,侧身对后面跟随的下属说道,“犯罪目标逃逸,增派人手。”
车窗外的风景愈发翠绿,钢筋铁架的高楼被一水的绿林郊野取代,密密麻麻的马路也变得疏朗宽阔。
迟清和的视线从窗外落到宫柏齐脸上。
“你要把我带去哪?”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车厢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了,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迟清和明明是被绑架的,表情却是最轻松的。
他懒懒地倚靠在座椅上,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没过一会儿,头就歪着睡着了。
宫柏齐用余光瞥他,攥在手心里的扳指突然咔嚓一下碎了。
他缓缓低下头,默默盯着掌心里碎成粉末玻璃渣的翡翠,有片刻的失神。
他问司机,“还有多久到?”
“五分钟。”
“太慢了,再快点。”
“好的。”
话音刚落,车再次提速。
推背感袭来,迟清和连睡都睡不踏实,敲击着表盘计算时间。
车辆开始驶入隧道,隧道里的灯不知为何全坏了,周围迅速陷入昏暗。
就在他想着该怎么拖时间,突然刹车。
他不受控制往前,撞上前面车座的靠背,头脑发晕,隐隐约约听到几声抱歉后,车门突然被拉开。
紧跟着他的鼻尖嗅到熟悉的香气,身体落入温热的怀抱。
迟清和有些迷茫,即便看不见,却本能伸手,环抱住宫华岁颤抖的身子。
宫华岁抱起人就往自己车上走。
环境灰暗,迟清和看不清隧道里面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少装备,直觉却告诉他了两个字——
危险。
这种危险远远超过了在宴会上,宫柏齐对他做的。
这才是最真实的宫华岁,比他调查到的,还要强大。
“看着他,等军队的人来。”
宫华岁隔着车窗,对外面待命的人落下这句话后,便踩下油门走了。
灰暗的隧道,伸手不见五指,他连灯都不需要开,就到了出口。
重见天光,迟清和都还有些恍惚。
事情解决的太轻松了,轻松到跟梦一样。
刚才的他,甚至连宫柏齐的声音都没听到。
是被打晕了吗?
那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
还是说……
就在他苦思冥想时,宫华岁扯住他的手,“他最信任的助手,是我的人。”
所以找到宫柏齐,迷晕他,很简单。
迟清和如梦初醒,由衷对宫华岁竖起一个大拇指,“真厉害。”
他的唇角始终挂着笑,完全没有被绑架后惊恐害怕的情绪。
宫华岁却发出一阵苦笑,“一点都不厉害,连你都保护不了。”
“为什么保护不了?我现在不是安安全全地待在你身边吗?”
迟清和耐心安抚他。
“而且我跟他走,也是计划中的一小环,我承认确实有点危险,但是收益很大,值得冒险。”
他跟宫时暮费了不知道多少人力,金钱才找到被宫柏齐藏起来的软肋。
南极那种寒冷的地方,人烟稀少,很利于保存“宝物”。
说实话,隔着屏幕看到女人始终红润的唇色,第一感是害怕。
十几年了,居然连一点尸化痕迹都没有,简直……
当晚,他就做了个噩梦,冷汗浸透睡衣,睡觉时都在发抖。
好在那时他在外省出差,没有让宫华岁看到,不然又要担心了。
如今再次回想起来,依然是场不美妙的体验。
迟清和深呼一口气,极力将那诡异的一幕赶出脑海。
“清和?”宫华岁把车拐进废弃工厂,语气里满是担忧。
迟清和眼珠子僵硬地转了转,努力扯出笑容。
“怎么了?”
宫华岁定定瞧着他,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发出声音,“你出了好多汗……是在害怕吗?”
“没有。”
宫华岁抿了抿嘴,不相信迟清和的说辞,嗫嚅来了一句。
“你怕我吗?”
“不怕啊。”
“可从你坐上车开始,一看到我的脸,就会马上避开眼神……”
宫华岁紧张道,“刚才只是个意外,我只是太害怕了,就多找了点人,我平常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是混黑的,不会平白无故打人,也不会家暴,更不会伤害你……”
迟清和听罢,眨了眨眼睛,噗嗤一下笑出来。
“你好像很害怕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很恐怖吗?”
宫华岁握紧方向盘,“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在你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你最喜欢的一面。”
最喜欢的一面?
是那个爱撒娇的任性小可爱?
迟清和点点头。
他确实钟爱这款。
恨不得把赚到的所有钱都给他买东西。
确实太大男子主义了。
“我喜欢你的任何一面,嗯,不管是什么样子的。”
迟清和话音刚落,安全带的咔嚓声就响了起来。
迟清和还没来得及发出疑惑,宫华岁就突然跨过中控台,压到他身上。
座椅被放倒,宫华岁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呼吸急促,眼尾发红。
“我说错什么了吗?”迟清和咽了咽口水。
他不理解对方为何突然兴奋起来,这一秒他只觉得后腰发酸,有点想逃。
“没有,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迟清和尴尬笑了两声,伸手抵住宫华岁的胸膛,“原来是这样啊,哈哈,那个……时间不早了,我们要不先回去?你哥应该还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