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予焕带着安罕到了徐望之的住处的时候,两人早就已经将草药晾晒干净。
见朱予焕来了,原本坐着休息的徐望之叹了一口气,道:“前段时间一直下雨,好不容易等来雨过天晴,能将这些草药好好晒一晒,我就指望着你们两个能过来帮忙呢。结果我们两个都晒完了,你们这才来——”
朱予焕被她那蔫巴的样子逗笑,她清清嗓子,道:“公主府里不是有仆从吗?你叫他们来不就好了?”
徐望之理直气壮地说道:“他们不知道这药草的重要,要是弄坏了怎么办?”
安罕立刻笑嘻嘻地凑过去,道:“那我给徐姐姐捏捏肩、捶捶腿——”
徐望之抬手捏了捏她饱满的脸颊,“少来,你跟我来,前些时候你记录的病患病情我看了,有几个字不好分辨。”
安罕好不容易得了个暂时远离长公主的机会,自然是屁颠屁颠跟上了徐望之的脚步,一同进了屋内。
朱予焕见状与和勇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走到院内的树下,由怀恩在门口望风,朱予焕这才开口道:“滇中事务繁忙,我不便离开,索性让你过来了。”
和勇连忙道:“如今滇中正是忙碌的时候,有的土官仍旧心怀不轨,殿下若是随意动身,只怕人心不稳。臣驻扎之地与这里不算远,又是陛下的旨意,臣理应前来领旨。”
朱予焕微微颔首,随后开口问道:“麓川那边怎么样了?”
西南边境的奏报并不会送到朱予焕这里,而是交给王骥处置,是以朱予焕并不知道麓川内部的情况。
不过有和勇在边境,虽然传递信息不畅,但朱予焕也不至于彻底成了睁眼瞎。
和勇连忙道:“殿下放心,臣命人打探过情报,麓川如今还算是安稳,因着陛下新册立的宣慰使,麓川的部族各自为政、互相试探,想要和思任法在的时候那样拧成一股绳,一时半会儿时成不了的。”
思任法一家被沐昂所杀,有些血缘关系的则在麓川北攻破后,由朱予焕做主全部处死,可谓是将思氏一族挫骨扬灰。
如此一来,无人能够继承思任法原本的麓川宣慰使头衔,朱予焕和王骥商量过后,从众部族中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傀儡扶植起来,由朱祁镇下旨册封其为新一任的麓川宣慰使,又给予其部不少思任法时未有的特权,准许其在西南边境贸易,大有将其立作麓川之“君”的意思。
以此来挑起麓川内部的动乱,间接维护西南边境的安宁。
“还是殿下运筹帷幄,能够轻易解决麓川的麻烦。”
朱予焕微微摇头,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比起隔岸观火,还是要先将云南彻底纳入囊中。”她抬眸笑道:“至于麓川,既然去了一次,便能去第二次,还怕他日不能将麓川绘入大明舆图之内吗?”
麓川渐渐分裂的结果在朱予焕看来是意料之内,因此并不意外。
这法子是朱予焕原本打算用于应对逐步壮大的瓦剌所想,扶持阿岱率领的阿鲁台残部,联合兀良哈一起同瓦剌周旋,借此机会争取时间,操练北方一线的士兵。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等到这三家消耗得差不多了,便可以考虑逐个击破。
只是当时事情不归朱予焕管,张太皇太后和朱祁镇都坚持直接消灭名正言顺的阿岱汗,以此来加强少年皇帝的权威,所以朱予焕也不会主动去碰这祖孙二人的霉头,索性随他们去。
如今用到了西南边境上,倒也不算是浪费。
和勇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王尚书至今仍未回朝,莫非……”
朱予焕回过神,微微一笑,道:“自然是为了监视我这个长公主的。”
朱予焕这次回京实在是提出了太多要求,更不用说这些要求远远超出了臣子可以管辖的范围,别说朱祁镇不放心,就算是换成朱予焕坐在那个位子上,也要掂量一二。
不过他们两个最大的区别便是朱祁镇并不担心朱予焕会有什么“造反”的举动,在如今天下太平的情况下,朱予焕如果不是压力太大精神失常,是不会“主动造反”的。
至于所谓的“主动造反”,如今的最终解释权往往在皇帝的嘴里,如今的朱予焕在名义上确实没有什么优势。
和勇不由在心底为长公主叹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长公主对于事情的轻重缓急一向拎得清,大事当前,顺德长公主绝对不会有太多私心。反倒是皇帝,既不明白长公主的真心,又对她诸多防备。
这不就是将长公主的一颗真心肆意践踏吗?但凡换成是别人,大概早就心灰意冷了。
朱予焕不知道和勇心中所想,她若是知道,一定要好好嘲笑一番和勇。
她从未对朱祁镇抱有什么希望,更不会对任何一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自然也就不会有所谓的绝望。
她见识过更加美好的世界,她的热忱只给自己的理想。
只要问心无愧,何谈心灰意冷?
两人说话间,一阵秋风吹了过来,吹得树叶簌簌,朱予焕不由打了个喷嚏。
和勇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朱予焕只揉了揉鼻子,道:“换季生病也是在所难免,有望之在我身边,你放心吧。”
如同呼应一般,屋内传来徐望之的声音:
“哎哎哎,安罕,那边的草药吹飞了!”
朱予焕不由莞尔,对和勇道:“我也去帮着收拾收拾,免得她之后又要念叨我没有帮着干活。”
和勇立刻应了一声。
经过了这一整年的适应,工匠们已经不像初来云南的时候那样无所适从,也能够和朱予焕选拔出来一起建造高炉、冶炼金属的土民流畅交流。
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与素未谋面的人和平相处是最简单的事情,更不用说他们大部分情况下都在一起劳作,在感情上早已经没有了民族地域之分。
加上官学的设立和教化,本就对大明没有强烈抵触情绪的普通百姓已经彻底接纳朝廷官员的治理,倒不如说有了这些朝廷官员,他们反倒比在土司手下讨生活时更加轻松,至少他们不再是土官们的“私有财产”和“奴隶”。
而原本试图反抗的土官们则是在或强压、或怀柔的手段下逐渐臣服,几乎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不少人都接受了朝廷的安排,以虚衔搬迁至内地,成了朝廷的掌中之物。
在这样和睦的环境下,工匠们的效率提高不少,很快便在滇中重新建立了比南海子还要更加设施完备的务农寺,利用充足的资源开始来研究朱予焕提过的“蒸汽机”。
而有了务农寺不断改进的各种生产器具和各类完善的水利设施的云南,可供开垦耕种的农田面积越来越大,产量也越来越高,虽然不能在短时间内达到自给自足,但和原先的土官暗流涌动、百姓难以维生的情况相比,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了。
对于日渐融洽安稳的云南,朱予焕自然是欣慰。
她虽然知道改土归流是一件好事,但也称不上有多么熟稔,勉强算是摸着石头过河,期间也少不了有一些波折,但能够迅速取得这么好的结果,对于朱予焕来说是一件莫大的鼓励。
朝廷的流言蜚语,朱予焕不是不知道,一直默不作声只是在等一个结果。
等一个能给那些人有力回击的结果,而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
朱祁镇看到王骥和朱予焕的题本,心中也是十分惊喜,立刻下旨褒奖二人,又准备各种赏赐等,让人给两人送到云南去。
朱予焕身上有压力,朱祁镇也不例外。谁让朱予焕一口气得到了太多本不该有的“特权”,必然会招惹非议。
好在先前对杨士奇的“杀鸡儆猴”还是有效果的,大部分人都对顺德长公主胆大妄为的行径“敢怒不敢言”,只有少部分人上书参奏,比如先前曾经上书恳请朱祁镇加强西北边防的刘球。
见刘球上本参奏顺德长公主,上至皇帝、下至官员,其实都不意外,毕竟刘球此人书生意气,直言进谏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总比有的人尸位素餐要好。
但对于王振来说,这件事却是个送上门的机会,王振顾不得朱祁镇还在后宫,便急匆匆地去找人。
“陛下瞧瞧这个,这是盈盈近来练的字,有没有陛下的风采?”
朱祁镇接过周盈盈递来的一沓纸,细细翻看了一番,道:“确实练得不错。”
周盈盈得到他的夸奖,面上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道:“妾身读书识字不多,好不容易才学得陛下御笔的几分神似,陛下难道不赏赐妾身吗?”
坐在罗汉床上的朱祁镇被她的话逗笑,对身边的内官吩咐道:“明日把朕内库中的那件青玉笔架拿出来,送到周嫔这里。”
“是。”
两人正说话间,殿外的内官通报王振有事禀报,求见皇帝。
王振一向恭敬,若非要事,他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皇帝的,是以朱祁镇毫不犹豫地让人宣王振入内。
周盈盈见状急忙起身,道:“陛下和王伴伴有要事商讨,妾身这就退下。”
王振一进来便听到周盈盈的话,连忙道:“奴婢所要上报的并非是机密要务,娘娘不必回避。”
人人都知道,如今的几位后妃之中,当属周盈盈最为受宠,不过一年便成了周嫔,若是将来诞育子嗣,说不定能够封妃,王振自然是不会得罪周盈盈。
朱祁镇闻言微微挑眉,问道:“什么事?”
“奴婢不敢欺瞒皇爷,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事关声誉。”王振见朱祁镇的胃口被自己吊了起来,这才道:“是顺德长公主的声誉。”
听到王振的回答,原本还有几分慵懒的朱祁镇立刻支起身体,他将手臂搭在引枕上,问道:“怎么回事?和大姐姐有什么关系?”
“翰林侍讲刘球污蔑顺德长公主以女子之身公然揽权、恣意行事、胆大妄为,以至上行下效,京城乃至直隶妇人皆抛头露面、风气不正……”可人人皆知,长公主是为了云南改土归流一事才恳请陛下准许长公主便宜行事,刘球如此进谏,岂不是污蔑长公主为国的一片忠心?”王振觑着朱祁镇的脸色,见他还未完全听进去,这才接着说道:“最要紧的是浪费了皇爷安定西南的一片苦心啊!若是人人效仿刘球,为了清流声誉而纷纷参奏长公主,不仅有损长公主的名声,更是将皇爷写作我大明圣主识人不明、女子干政之滥觞,其心可诛!”
朱祁镇原本还不以为意,但听到后面的话,朱祁镇的神情也愈发严肃。
沉默良久,朱祁镇终于开口道:“朕记得先前征讨麓川的时候,也是这个刘球上书反对?”
“正是。”
一旁的周盈盈见朱祁镇眸露冷光,便知道他心生不快,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后娘娘平日里时常教导妾身等宫中妃嫔,男忠女贞,最要紧的便是以国家为重,长公主对陛下如此尽心尽力,若是知道京中有这样的论调,心中肯定不好受……况且陛下最孝顺两宫太后,慈惠老娘娘若是知道长公主造人非议,只怕影响老娘娘的身体康健……”
她和朱祁镇相处这两年,早已经摸清了朱祁镇的脾性,她要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开口,话就必须得说到朱祁镇的心坎上。
朱祁镇哪里会想不到这一点,冷声道:“把这个刘球抓进监狱好好审问,看看他还有没有其他同党造谣污蔑顺德长公主,若还有人敢妄自上奏,一并抓入诏狱审问。”
王振知道大功告成,按下心中的欣喜,应声道:“是,奴婢这就让人吩咐指挥使马顺办理此事。”
朱祁镇只摆摆手,示意他尽快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