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在大地上的某个角落里,大地燥热,周拟终于知道活着是什么意思了。
活着就是幸福。
红砖楼终于透进来一丝阳光了,原先厨房连着阳台,除了灶台外只有一片小小的窗户,周拟看了看他兜里的十万块钱又回来了,索性把窗户改大一些。
于是这片窗户变得好大,好像一下子盛满了整片天空,因为有阳光,阳台上多了小小的养花地。
活到现在,周拟终于学会养花了,高的低的红的绿的,阳台上养了五颜六色的好几盆,他终于不在乎桔梗了。
因为樊可许,他的阳台好像变得漂亮了,小姑娘零七八碎地摆置了一堆东西,刺绣,花篮,又她这几年学会骑自行车,所以还有一辆漂亮的黑单车,好像一切美好的生活都在向着太阳走。
他想不出来已经和樊可许度在现实度过几年了,樊可许做饭依旧不精,可还会问他中午吃什么,周拟只好笑着摇摇头。
白色的樊可许长着一种拙劣的忧伤,像忧郁的梅雨,像躲在云里的太阳,映着她改过的小阳台,还挺漂亮。
“小周哥,如果你不吃午饭,那还有时间吃晚饭吧,红烧茄子爱吃吗?”樊可许问。
周拟再一次以点头代替的持久的沉默。
“小周哥,其实你做饭真的蛮好吃的呢?”樊可许转过身趴在窗台上向外看,她甜滋滋地叫他一声小周哥。
“小周哥,今晚出去转转好不好?楼下的小公园我还从来没去过。”樊可许的长裙在薄暮里飞啊飞,嘴里总是喋喋不休个不停。
“周拟,周拟,你会养花了,家又回来了,真好啊。”樊可许说。
“可是厄没有了,你的朋友没有了,钱也没有了,你幸福吗?”
“……”
“我幸福吗?”周拟的眼睛眨了又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因为回到现实的原因,手上一点糙皮都没有了。
“我幸福。有时间的话,我想赶在太阳落山之前陪你一起,……我们可以去做任何事。”
“可许,原来在现实活着有这么幸福,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
阳光照射进周拟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亮了亮。
“现在世界上再也没有……我们家再也不用埋花的尸体了。……”
他的十几平方米的公寓里终于有温度了。
樊可许回过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周拟,半晌扬起了嘴角,抿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周拟被看得耳朵红,他低下头去回避樊可许的目光,发现他原本的手又细又糙,从来就没有用水好好洗过。
樊可许毛绒绒的脑袋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健康的红晕,她弯下腰,递给周拟一块沾了水的毛巾帕,一如既往地将这个可怜人揽在怀里。
可怜人,可怜人睁着两只发黑的眼睛,迟疑地望着她。
“可许……你今年几岁了?”周拟愣神问,“居然一点都没变过……”
樊可许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年、两年、三年……小周哥,我二十八了,可要是换一个说法,我已经有五岁了哦。”
周拟流泪了。
他想到他才二十三岁,不对,今年二十六了,他还年轻,年轻人不需要太多理由,他和樊可许在无数次呢喃中彼此接受了:我爱你,我们有个家。
我爱你,我们得有个家。
家啊。
厚烟从他脸上的泪水中飘出来,顺着风的痕迹融化了。
“小周哥,其实你做饭一直都很好吃。”樊可许坐在周拟旁边,一晃一晃地说,“炒青菜,炒豆角,土豆炖牛肉……为什么现在不做了呢?”
为什么现在不做了呢?
“你喜欢吃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周拟挤出一个微笑,“只要你喜欢,我一定,我……”
“可许,我们可以去公园,也可以去游乐场,图书馆,只要你想要……我一定能……”
“一定能活下去。”
“……我一定能站起来。”
扑通一声,他一个踉跄站起来,脑袋直接撞上在了墙上。
他的轮椅太厚了。
厚重的冷墙砸得他两眼发昏,周拟又流泪了。
“我他妈怎么还活着啊……”
副本塌了,樊可许死了,她身上的肉也分散了,物归原主了。
周拟心冷了,他临死的最后一眼,看见乌黑的头发变回了还在上学的小女孩头上,有着白皙皮肤的孕妇十月怀胎生产了新的小女孩,失明的孩子又看见了。
樊可许身上长不出新肉,旧肉就已经没了,他的樊可许真真正正地死了。
凭什么他就不能死在副本里?凭什么他要顶着这个样子回到现实?他在现实有什么好活着的?
周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痴痴地望着那扇改大的窗户,那根本不是他公寓里的那个阳台,窗户也不是他改的,这已经是他不认识的新地方了。
“我做的仁至义尽了。”周拟想起来樊诩这么对他说过,“周拟,要不是你出副本变成神经病,你早该死刑了。”
“你在新世界朝自己捅了十几刀,就这么想逃避入刑?”樊诩的声音每天从周拟头顶上传来,“周拟,回过头来,你醒醒吧。”
“他妈的……”周拟按着扶手的手更紧了,“他们不是都活了吗。”
“可又是谁让你把我给你安排的那几个上层杀掉的?”樊诩默不作声,“你当时疯了吗?”
“我……”
“周拟,你在现实里做的那点事逃的掉吗?”樊诩的声音里传来一丝笑意,“你当然知道逃不掉,所以你只能死了。”
“你从来就没真正接受过自己的悲伤,你总希望你能幸福,你总朝着幸福走,忘记你本身就是一个卑劣又可笑的普通人。”
“你一直都是普通人。”
樊诩说。
“生老病死,运数无常,因果报应,你在躲什么呢?”
“你每天神志不清地叨叨什么呢?装修?花?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樊可许,那是你喜欢的未来吧。”
“周拟,你几岁了?”
……
“二十六岁。”周拟说。
“你很清醒。”樊诩说。
“你既然这么清醒,吃饭的时候就不要抗拒程亦然喂你的流食了。”
“……我已经吃了三年流食了?!”周拟的声音提高了一度,他真的要疯了,“我每年都在念叨着樊可许??!!!”
“你每次清醒的时候都这么说。”樊诩回答道,“可你的病好过吗?”
“我没病!”周拟一双眼睛瞪得发红,他对着樊诩说,“是你!你他妈又想害我,凭什么,你不是想杀你妹妹吗?你不无辜吗?!”
“我要回去!!!”他大叫道。
“新世界没了!”樊诩的声音盖过了他,“什么都结束了!”
“什么都结束了……”
周拟瘫在轮椅上喃喃自语,叹了口气。
“这么活着还不如死刑。”
他眯了眯眼睛,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视线不断下移。
——最后停留在袖子里反光的刀片。
在樊诩看不见的地方,他露出了一抹熟悉的笑容。
想活着哪里是这么难的事,周拟想。
这把轮椅的扶手是皮做的。
侧面早就被他用刀刻满字了。
周拟静静地看了看扶手,那上面的刀刻笔画是他拆开罪孽的笔画改的,又是只有他才能看懂的,新的字体。
樊可许捡回了他半条命,就算记忆不清晰,就算意识混乱,他永远都可以相信他的脑子。
——永远不会忘记他思考的底层逻辑。
他能跑出去。
他还能动。
因为他叫周拟。
他永远都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