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身后的独角金牛法相仰头长啸,声浪震得整个水月山庄微微颤动。
“狗日的。”大娘兴奋道,“当年就觉得这娃儿不简单。老娘的眼光当真是独到,一向是看人极准。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哈哈哈……”
大娘自吹自擂的本事,原是和王婆做得干姐妹。
当年大娘在长荣镇开猪肉铺,还是少年的大牛扛了一只半大野猪找她换钱,一问才知是山上活捉的。须知野猪不比家猪,皮糙肉厚力量也大,他能徒手抓了,必是有一身蛮力方能达成。
大娘便将他留下做些粗活,只管一日三餐,连工钱也不曾给过一文。
要知大娘那张嘴,毫无遮拦,粗鄙不堪,一般人被骂一次便落荒而逃,这大牛却毫不在意,无论如何辱骂都不曾离开,确实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老实之人。大娘骂得一个月,还算满意,便收做徒弟。
到底是大娘当日便看出大牛的不凡之处,还是只找一个长工苦力,眼下谁也不知。反正大牛在不二门是做得最多,骂得最惨的一个。
但眼下事实却当真教人讲不出二话。毕竟大师兄乃是真龙血脉,洪浩奇特自不用讲,眼下又有大牛这等异象。
“二师伯这法相……”谢籍盯着金牛独角上流转的云纹,“看着像是《奇兽杂谈》里提过的金角灵犀!”他读书涉猎极广,原是什么书籍都翻看,且过目不忘。清楚记得上面画着头戴金冠的巨牛,在旁边有潦草批注:“其角可炼破障丹,然踪迹罕现。”
“管他什么金角银角,老娘眼中就是狗日的。”大娘笑道,“狗日的倒也会挑时间突破,眼见娶媳妇,也算是凑个双喜临门。”
法相逐渐消散,大牛憨笑着挠头:“我也不知怎的就突破了……就是心中欢喜。”
大娘便对木棉道:“老六,先前你看清楚了,大牛真的是头大牛,你若不喜,给老娘讲一声,为师却不会强迫于你。”
木棉揪着衣角,脸颊染着晚霞般的红晕:“师父,俺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二师兄给俺修锄头时总把豁口磨得最亮,吃饭时总把好吃的留给俺。修仙大道俺走不通,可俺知道跟着他种菜挑水,把咱不二门的地界收拾得齐齐整整,就是顶好的日子哩。”
她讲的质朴纯真,大家听得颇为感动,都由衷觉得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娘听来,连连点头:“木棉这孩子,是我好徒儿代师收徒,帮老娘收的门中老六,她把庄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大家有目共睹。可见我那好徒儿的眼光跟老娘一般,都是看人极准……”
许久未曾见好徒儿,大娘还是忍不住拐个弯也要夸上一回。也不知远处的好徒儿有没有耳朵发烫。
谢籍一看火候气氛都到了,自己这个冰人立刻跳出来显摆。
“师奶,既然二师伯和六师叔眼下已经捅破,那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就让他二人拜堂成亲。否则过了今日,也算不得双喜临门。”
大娘思忖片刻:迟疑道:“你讲得也不错,只是眼下龙得水和好徒儿都不在,老娘想给他们办得风光热闹些……”
“师奶,大师伯和小师叔那边,你知他们几时才回?”谢籍连忙道:“把暮云仙子和黄柳,轻尘两位师叔叫过来,也算热热闹闹了。”
“二师伯和六师叔早日成亲,便可早日为不二门增口添丁。”谢籍笑嘻嘻道,“岂不美哉?”
大娘点点头,叹口气:“红糖走了以后,庄子里便清静了许多。没了他每日聒噪,老娘还浑不自在。”
说罢对大牛道:“你狗日的须努力耕种,木棉多生几头小牛,让这庄子热闹些。”她说话本就是豪迈惯了的,眼下已经算得十分文雅。
大牛听来只咧嘴傻笑,木棉又脸红一回。
随即对谢籍道:“就按你小子说的办,你叫黄柳她们回来。今晚就让大牛和木棉拜堂。”
……
通天山庄。
云端和听风,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容易才哄得云绮平静下来,让婆子服侍着回屋休息。
待她走远,听风疑惑道:“表兄所讲报仇,是宽慰娘亲还是……还是真有此意?”
云端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有诓骗之理。还莫讲这等血海深仇,你们便是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我受人之托,一般会去寻他不二门麻烦。”
“受人之托?”
“你无须理会这些。”云端望着远处山巅,“只跟着我去便是。”
听风迟疑道:“表兄可知……可知不二门实力?”
云端摇摇头,叹息一声,“看来你们都是忌惮不二门,它真有这般厉害?呃,也是……听闻你被打得昏睡半年,现在心有余悸也是情理之中。”他轻描淡写讲出听风的痛处,奚落之意若隐若现。
听风赧然,“是我学艺不精,让表兄见笑了。”旋即又道:“听闻表兄是天生太阴之体,水系功法出神入化,不知,不知能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云端知晓,总是要使出手段震慑通天山庄众人,才好教他们放心。毕竟他在云隐宗施展,通天山庄却不知晓。
云端轻拂袖口,一滴露珠从庭前芭蕉叶滚落。露水悬停在他指尖三寸处,映出百里外青冥峰的轮廓。
“诸位且看那座孤峰。”他屈指轻弹,露珠骤然膨胀成百丈水镜。镜中青冥峰顶的松柏清晰可见。
楼外楼刚要凑近细看,水镜突然翻涌如沸。镜面腾起九条水龙缠住山体,龙首衔着峰顶往不同方向撕扯。众人耳畔响起冰川崩裂的轰鸣,镜中山峰竟如米糕般被扯成碎块!
“咔嚓——”现实中的青冥峰应声坍塌。山体化作亿万颗晶莹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虹桥。更骇人的是每颗水珠里都映着云端的身影,仿佛天地间有千万个他在同时捏诀。
云端掸去袖口并不存在的尘埃,歉然道:“方才抽的是山体水脉,三日辰时自会重新凝聚。”
楼外楼膝盖发软,他分明看见那些水珠落地时,竟将青石板蚀出星斗阵图——这是把整座山的灵气都炼成了杀阵!
“表兄神威!”听风激动得嗓音发颤,“有此神通,何愁大仇不报!”
云端笑而不语,目光扫过瘫坐在地的通天长老们。他们衣袍下摆已湿透,分不清是吓出的冷汗还是被摄来的山间晨露。
但有一点十分清楚,此子显露出来的修为手段,远比那日大娘叫阵时与楼花对战更为精绝。
楼外楼惊骇不已,“云贤侄年纪轻轻,已是半仙之姿,这等修为,灭杀不二门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知贤侄何时前往?老夫自当做个车前卒!”
他心中有了底气,说话便硬气,一副慷慨激昂模样。全然忘了当日暮云循循善诱,他是第一个跳出来与云绮听雨母子撇清干系,做了切割。
不过总是为了楼家的情势所迫,楼家众人自然也不会揭他老底。
云端粲然一笑,“楼老伯无须着急忙慌,这等有趣之事,总要慢慢做来,不急一时。眼下还是要再多摸一摸不二门虚实。”
临行时玄采对他交代,不要做得现脚现爪,让洪浩怀疑到她的头上。故而他眼下还只是收集掌握不二门消息情报,并不打算立刻出手。即便出手也决计不会抛头露面,只在暗中操纵。
楼外楼听来,一脸失望,原以为立刻便能报了大娘杀猪刀捅屁眼的仇怨,这云家小子却如此不爽利。
不过谁叫自己楼家人才凋零,落到仰人鼻息的境地。当下只得惆怅道:“我楼家唯贤侄马首是瞻,全凭贤侄调度安排。”
云端微微颌首,“其实小侄并不喜打打杀杀,以力压之实在太过无趣,与兽无异。”他伸出一个指头点点自己头颅,“人与兽之区别,便在此处。”
楼外楼心中腹诽,“若不是你有力,谁耐烦听你聒噪?”但脸上堆笑,“贤侄说得极是,让老夫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楼听风倒是对云端的话深以为然。他先前与洪浩结盟,是想替被云绮逼死的娘亲报仇。但现在云绮疯癫之下,只把自己当做听雨,对他极好。
而他因祸得福,虽是一躺半年,但醒来稀里糊涂就做了通天山庄少主。但自己修为尚浅,凡事的确还是多动动脑子为好。
比如眼下,抱住云端这条大粗腿。重振通天山庄赫赫威名。
当即对云端道:“表兄,要说了解,不二门附近有个离火宗,与不二门似乎有些瓜葛纠缠,倒是可以去了解打探一番。”
云端听来微笑道:“如此甚好,那不如听风表弟就引我去打探打探。”
几人说话间,有守门弟子匆匆赶来,望一眼众人,略微迟疑,凑到楼外楼耳边小声嘀咕。
楼外楼听罢,喜出望外,对听风道:“听风,你好生陪云贤侄,我有故人来访,不能失了礼数。”说罢撇着外八字一瘸一拐,随着守门弟子匆匆离开。
云端见他兴高采烈模样,虽是诧异,但自己上门是客,也不好多问。
便对听风道:“表弟,离火宗远否?若是不远,我们现在就去,免得隔日再单独走一回。”
听风忙道:“不远不远,我们现在出发,一个时辰便能到……”
云端正要叫听风前面引路,却见楼外楼带着个人进了大门,一路点头哈腰,甚是殷勤。
再瞧那人,身披鹤氅,手摇羽扇,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抬头望天,全然没把众人瞧上一眼。
他疑窦重生,“表弟,我们且稍等片刻。”云端轻声对听风说道,目光却紧紧盯着楼外楼的去向。听风虽不明所以,但见云端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却不料楼外楼带着此人,不偏不倚,竟是朝着云绮所居的阁楼而去。
不一会儿,楼外楼竟带着一帮婆子仆从出来,挥手教众人散了,随即拉上房门,唯独不见那人出门。
云端见状,眉头微皱,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只留姑母和一个中年男子在屋内,这不合礼数。
他立刻一闪上前,到了门口,脸色铁青:“楼老伯,你这是何意?你这故人怎生去到姑母房内?”
楼外楼尴尬咧嘴,“贤侄有所不知,此人非但是老夫故人,也是主母故人,他们有些私密之话要讲,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消讲,来人正是老六。他得了天女的许诺,色胆包天,竟是不顾眼下风声紧,又偷溜下来通风报信,撺掇是非——说来这唯恐天下不乱,也算是他一点兴趣爱好。
只不过刚刚在天女那边,瞧得口干舌燥,事情没办成却不敢唐突造次。
下来这里,一把火还在腹中烧的难受。想起云绮还欠着自己当日柴薪,虽说知她有些疯癫,但好歹有鼻子有……总能解个饥渴。
云端虽说自幼离开云隐宗,与家族中一干亲戚原也谈不上几多亲情,但云绮毕竟是自己的亲姑姑,眼下情形,自己面皮却有些挂不住。
“楼老伯,此事关乎通天山庄的声誉,也关乎我云家的颜面。”
楼外楼连忙做个噤声手势,轻声道:“贤侄有所不知,此人是天上大仙,不可得罪……”
云端也算是天之骄子般人物,到底年轻气盛,听楼外楼这般讲话,却再也按捺不住。
他心中怒火中烧,哪还顾得上楼外楼的阻拦,猛地一推房门,大步闯了进去。
房门“砰”地撞开,云绮正被老六按在雕花榻上。她外衫半褪,眼色迷离,露出杏色肚兜系带,老六的鹤氅松垮挂在肘弯,正扯着云绮腰间绦带。雕花窗棂透进的阳光照着云绮肩头几道淤青血痕,那是挣扎时撞到床柱的痕迹。
老六闻声回头,怒道:“竖子安敢坏我好事?”
云端一脸惊怒,此情此景和自己料想半分不差,“你既是仙人,为何如此下作?”
“下作?”老六突然大笑,“天底下都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买卖,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赖账才是下作!”
他转回口气,对云绮道:“只是这旧情,始终是有个限度……这好比烧火,得了火光的温暖光明,却不知添柴加薪,那这火终究是要熄掉的。”
“夫人便是极好的柴薪,改日添上。”
这正是当日他对云绮所讲之话。
不知怎地,云绮听了这话,原本迷乱的眼神竟然逐渐清澈,最后竟是恢复如常。
“云端,仙师所言极是!”她双目闪过一丝决然狠厉,“你且退下,我与仙师有话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