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仙师有话要讲。”
云端听姑母如此说话,只疑自己听岔了。
但见姑母神智清醒,眼神坚定,绝不似被老六胁迫操控的模样。
“姑母……”云端迟疑道,“姑母之仇,小侄亦能替姑母去不二门报了,何必求他这般腌臜仙人。”
须知老六虽是烧火童子,但好歹是正经在册列入仙籍的仙人。他行事乖张,全凭心情想一出是一出,总是唯恐天下不乱,以趁乱揩油摸鱼为乐。
不管凡人仙人,在这个时候被撞破很难不翻脸。当然来人是女子丈夫另讲。可惜云端只是云绮的侄子,不是外子。
虽是想从天女手中得点好处,受她所托前来教通天山庄如何对付不二门,但眼下被云端冲撞坏了好事,便也没了在云绮身上寻幽探胜的兴致。
他听了云端言语,黑着脸冷笑一声,“老子倒要看看,尔等凡夫俗子如何报仇。”恼羞成怒之下,也不顾体面,粗话脏话一般讲得。
云绮脸色煞白:开口相求:“仙师莫要动怒,小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仙师恕罪。”
老六倨傲道:“你通天山庄之所以能通天,还不是老子一力周旋,我能扶你起来,自然也能压你下去。罢了,今日伊始,你我休言旧情。”
他恼怒之下,也不管天女所托,也不等云绮再讲,气冲冲飞走消失。
说来云端是要对付不二门,不过还未动手,便先得罪了老六,将天上的助力给堵死了。无意之中倒是帮了不二门一回。
云绮眼见老六飞走,长长叹一口气,“云端,这一下,姑母绝了后路,我孩儿听雨的仇,只有靠你了。”
云端便朗声道:“姑母放心,表弟的仇,我一力承担。”他本来就是受玄采所托要对付洪浩的亲朋好友,这一下帮姑母报仇更显名正言顺。
云绮清醒转来,便不由得又想起听雨被大娘一刀搅碎元神的惨状,眼泪忍不住滚滚落下,恨声道:“好侄儿,你若能拿下那老肥婆,一定要留给我,我要亲手将她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
“还有那个妖女,”云绮双目赤红,“我要以牙还牙,将她做成人彘!”
云端微微一笑:“些许小事,姑母宽心。”
当云绮重新走出阁楼,通天山庄帮众弟子一干人等惊讶发现,原先那个雷厉风行,精明果决的主母回来了!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楼外楼见云绮形状,惊疑道:“你,你怎生好了?仙师为何突然离开?”
云绮淡淡道:“仙师有事先行离开,让我等只管放心复仇。只不过……”说到此处,她却停顿下来,似笑非笑望着楼外楼。
楼外楼被她瞧得心中发怵,正欲开口,突然他胯下地面一道冰棱迅疾破土而出,精准插入他的屁眼之中。
“啊——”楼外楼只觉屁眼先是一凉,随即便是火剽火燎的烧灼感,顿时发出杀猪般惨叫,梅开二度。
“只不过攘外必先安内。”云绮笑靥如花,这才接了先前的话头。“那日妖女几人来山庄寻仇,二叔你骨气是差了些。”
那日楼外楼的确是在暮云的恩威并施之下,率先跳出来与云绮听雨母子二人做了切割,明哲保身。
云绮旋即恢复冷若冰霜,语气生冷道:“念你是楼家子孙,今日只做小小惩戒,如若再犯,我饶得你,楼家列祖列宗须也饶不得你这不肖子孙!”
楼外楼颤声道:“主母教训得是,是我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云端的修为功法他是见识过的,他自然分得清好歹。
“你们都须记下!”云绮大声喝道:“我云绮所作所为对得起楼家,对得起通天山庄!谁个再吃里扒外,定斩不饶!”
“通天山庄在哪里折了,就要在哪里爬起来,你们是楼家子孙,不要辱没了楼家先人的名声,不要忘记了通天山庄的荣耀!”
“我们一定要报仇,一定要让不二门血债血偿!”
到底是多年的当家主母,一旦清醒,展现霹雳手段,须臾间又把大权牢牢握住。
众人被她雌威震慑,齐刷刷夹紧屁股,又被一番言语激得热血沸腾,当下振臂高呼:“报仇,报仇!”
听风见楼外楼模样,心中忐忑,不知云绮会如何对付自己。
却不料与云绮四目相对,只是朝他招手,“听雨,过来。”
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她跟前,嚅嚅一句,“母亲……我是听风,不是听雨。”
云绮收了眼中的凌厉,化作一泓秋水,柔声道:“听风也好,听雨也罢,我只知道眼下你是我唯一的孩儿。是通天山庄的少主。”
听风心中一动,连忙道:“母亲,孩儿一定会好好孝顺母亲。”
云绮微微一笑:“这个我相信,你之前每日来看我,并非敷衍。我便是病中亦能感知。”
“母亲,我正要和表哥去离火宗……”听风望一眼云端,“再多打探些不二门消息。”
“去吧,路上小心些。”
……
星云舟一如既往的在星空中平稳航行。
洪浩百无聊赖,每一艘星云舟的格局都是一样,他在船上走了一圈,消遣处无非还是那几样,赌坊,茶肆,青楼……
洪浩蹲在甲板上啃烧饼,小炤在旁边踢着船板生闷气。这红毛丫头自从化形后,越发像个人类少女,连耍小性子的模样都学了个十成十。
“哥哥真没劲!”小炤鼓着腮帮子,“赌坊都不让去!”小炤还是小狐狸模样之时,便被林悦抱着做了赌坊的常客。当然不是林悦爱赌,是祝宓。
洪浩摸摸嘴唇,摸下一粒芝麻,放指尖上端详,本欲屈指弹飞,想想又递到嘴前,伸出舌头粘进嘴里。他并非无钱吃饭,只是突然想吃烧饼而已——这还是穿隔壁沙漠时的存货。
“你这般赌法,金山银山也被你败光。”最初小炤要灵石,他还肯给。后来发现她十赌九输,好容易赢一回也绝不收手,不输个精光决计不会出了赌坊,便不再给她。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赢回来?”小炤也知洪浩是老天爷追着喂饭,永远不会输。
洪浩摇摇头:“永远赢的赌博,实在是无趣……其实不单单是赌博,随便什么事情,还没做就知道结果,也是一般无趣。”
又是无形装大。
“这位小哥所言差矣。”洪浩循声望去,却见是一胖胖的中年男子微笑搭话。“若是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却可以未雨绸缪,趋福避祸。”
洪浩便拱手施礼,微笑道:“听先生言语,似乎也是感同身受?”
胖男子拱拱手回礼,“哈哈哈,不过是柴米相关,倘若每个人,事事结果都是提前知晓,那我等只有喝西北风了。”
洪浩心中一动,暗忖:“听这口气,又像是个算命先生。”
他到目前,统共有过四次算命。说来每次都还算灵验。
第一回是王麻子帮他算出梦云泽有大机缘,他去学了胡喜仙人思无邪一剑,还有云肃仙人一张杀神遗蜕相赠。
第二回是一个老先生(少鵹所化)给他算出天地否的大凶之卦,讲他性命之危躲也躲不掉,结果的确是被通天山庄老祖楼磐活埋,凶险万分。
第三回还是那个一个老先生,出了个劳谦大吉之卦。告诉他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便会一路逢凶化吉,后来经历……也还算灵验吧。
第四回却是李烛替他占星,讲他有凶险,不过那一回却算不得正经,李烛是早有准备。
想到此处,便客气问道:“听先生口吻,莫非先生是相士?”
胖男子连连客气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喜好此道,卜筮、堪舆、命理、相术、占梦、择吉……都略知一二,不过样样都稀松,哈哈哈……”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自谦还是自夸。
但洪浩听他这般说话,却兴趣盎然,舟上无所事事,若与此胖男子认识相熟,却好消遣时光。
当下便道:“在下不二门洪浩,得幸与先生相识,甚感荣幸,先生若是不忙,想请先生吃一回茶。”
胖男子笑道:“在下米耒,四处飘荡随意而安,相逢便是缘,承蒙洪小哥热情相邀,自然乐意之至。”
到了茶肆,二人寻了处僻静茶座,要了壶上好的云雾灵茶。这茶肆不比有小茗相熟,自然也就没有私藏好茶奉上了。
茶香袅袅间,洪浩诚恳道:“米先生,不知这‘命运’二字,究竟何解啊?”
米耒略微思忖,便开口道:“小哥可曾见过开满花的树木?”
洪浩点头,“这个自然是常见的,桃红李白,各有千秋。”
米耒便道:“你看那一树繁花挂在枝头,一阵清风徐来,摇曳花枝,花儿便随风飘荡。”
“有些落在小溪里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有些落在大道上,遭那行人车马,往来践踏,碾作尘泥;也有些落入书斋绣户,芝兰雅室平添雅致,相得益彰;更有不堪的,落在茅厕粪坑,被污秽臭气所染,想要洁身自好亦是不能……”
“细细想来,此皆为同树所绽之花,下场各不相同,岂有道理可讲?”
洪浩听来,这米先生之言,颇具禅意。
思量一番,迟疑开口:“先生讲这些花儿便是命运写照?”
米耒微微一笑,“是也不是……虽是一树所生,可花儿开在枝头,位置有高有低。那些开在高处的,得风助力自可飘得又高又远,开在低处的,便没有多少腾挪空间,多是直直落地……”
“再讲那风力也有大有小,风大之时,低处的花儿一样可以托住飞得高远;风小之时,再高处的花儿也得力甚微,却也是难以远走高飞……”
“这所有种种合起来,才称得上一个‘命‘字。”这般解释浅显易懂,无须谢籍那般天才也能听得清楚明白。
洪浩起身作揖,“先生讲得透彻,在下受教了。”
“说回公子先前所讲。”米耒双目炯炯有神,望向洪浩,“小哥若是觉得凡事预先知晓结果并非趣事……那倘若知晓了,要不要改一改?”
洪浩听得一愣,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见他迷茫模样,米耒又道:“譬如有一朵花儿,小哥你提前知晓了它必将掉落车辙,即将被碾压化为尘土,那公子会不会出手护花?”
洪浩不假思索,“若那朵花命该如此,我自然不能去出手干预。”
米耒点点头:“小哥果然是顺其自然的性子。”他突然换做严肃口气:“那倘若这朵花是小哥喜欢的花儿呢?譬如就在小哥窗前,小哥每日看见就心生欢喜。”
“这样一朵花儿,小哥会出手相护么?”
“这……”洪浩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米耒将茶汤倾入杯中,水面浮沫聚散不定:“小哥可知,老朽年轻时最爱侍弄一株山茶。花开时节,满树红艳,煞是好看。”
他忽然用茶盖轻刮杯沿,刮落几片茶叶:“那年隆冬,老朽分明看见枝头结满花苞,却在一个雪夜……”手指轻弹杯壁,发出清脆声响,“全数凋零了。”
小炤的耳朵突然竖起:“老胖子你养花手艺不行啊!”
米耒不以为忤,从怀中取出个锦囊:“后来才知,是地下的白蚁作祟。”锦囊打开,竟是几粒发霉的茶籽,“这些种子,本该在来年开花的。”
洪浩盯着那些茶籽,不知怎的,忽觉心头一紧,像被一只大手捏住。
他觉得这个胖胖的男子想要告诉他什么,可是他却不开窍,不知晓是什么。
“无妨无妨,都是说着消遣时间。”米耒满脸堆笑,“洪小哥会下棋否?手谈消磨时间更妙,不知不觉就把时辰混过去了。”
洪浩赧然:“以前我小师侄倒是教过,只不过琴棋书画这等风雅之事,我这粗笨之人学也学不像。被我小师侄三两下便杀得人仰马翻……”
“哎呀,巧了,我也是才学会,来来来,我们两个臭棋篓子正好作对。”
小炤便飞快跑去弄了一副楸枰,二人下将起来。
洪浩这才发现,胖男子真不是谦虚,的确下得一手烂棋,比他还不如。
没走几步,便开始悔棋连连。
洪浩笑道:“先生可知落子无悔?”
“悔棋的法子多着呢。”米耒把棋子重重往桌上一拍,茶盏竟未溅出半滴水,“有人偷梁换柱,有人李代桃僵,有人瞒天过海……”
“总是赢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