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两个臭棋篓子一盘棋下完。
不消讲,又是洪浩一败涂地。
米耒嘿嘿一笑,“惭愧惭愧,承让承让,侥幸侥幸。”他嘴上说着惭愧,脸上却半点惭愧之色也无。其状神采飞扬,甚是得意。
洪浩无言以对,他棋艺虽菜,其实还是略强于这胖男子。只不过他面皮薄,棋风正,讲究个君子行事落子无悔。所以即便是落子之后发现了不对,心中虽然懊悔,但也就硬着头皮认了。
而米耒才不管这些,一旦觉得下错,总是各种理由收回棋子,重新再下,有时候一颗子甚至会反复好几次。
这样一来,洪浩不输才奇怪。
小炤自然是不服气,替哥哥叫屈,“你个死胖子,纯属耍赖,不讲规矩没脸没皮。”
死胖子不以为然,嬉皮笑脸,“嘻嘻,说一千,道一万,也是我赢了。”
洪浩思忖片刻,正色道:“是先生赢了。只是,先生若与其他人对弈,对方认真,不许先生悔棋,又当如何?”
米耒闻言哈哈大笑,突然伸手在棋盘上一抹,黑白棋子顿时乱作一团。
“那便如此!”他眯起眼睛,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危险,“既然规矩不许我赢,那便谁都别想赢。”说着竟将整张棋盘掀翻,棋子哗啦啦洒了一地。
小炤气得跳脚:“你、你这人怎生这样!”
米耒慢条斯理地捡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小丫头,这世上的规矩,从来都是强者说了算。”他突然屈指一弹,那枚棋子“嗖”地射向船舷外的星空,“若有人非要按他的规矩来……”
洪浩瞳孔骤缩——那枚棋子竟在星空中炸开一团诡异的红光,将附近的星云都染成了血色。
“那就掀了这棋盘。”米耒拍拍手上的棋子碎屑,笑容可掬地站起身,“让所有人都玩不成。”
洪浩真正惊骇的,是星云舟并无反应。
这等危险之举,星云舟的执法者竟然无法感知?还是视而不见?
不得而知。
洪浩望着星空中渐渐消散的血色,脚下大脚趾不由自主开始抠地。米耒这番举动,让他心中某处隐隐不安,却又说不上为何——他也算是各色人等都见识过,但此人格外不同。
“先生此举……”洪浩声音微颤,“未免太过……”
“太过什么?”米耒忽然收敛了笑容,那双总是眯起的眼睛此刻竟透出几分威严,“太过无理?”
他弯腰拾起一枚白子,在掌心轻轻摩挲:“小哥可曾想过,你心中所谓的'仁',或许只是'善'的假象?”
洪浩一怔。他只是觉得此举不妥,不料胖男子竟直击他的大道。
米耒将白子放在茶桌上,又取来一枚黑子与之并列:\"仁者,明辨是非而后行;善者,但求心安而不问因果。\"他手指轻点,两枚棋子竟同时碎裂,“你放过毒蛇,是善;可它转头咬死稚童,这便是你的仁么?”
小炤突然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往洪浩身边靠了靠。
“我……”洪浩喉头发紧。他想起朝阳,想起上官娴儿,想起楼主,甚至想起了苏巧,夭夭……他的仁善让他放过了许多人,结果,有的很好,有的很不好。
米耒叹息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朵干枯的莲花:“你看这花,我日日以甘露浇灌,可谓至善。”他指尖轻捻,花瓣簌簌而落,“可它终究枯萎了——因为这份善,从未问过它是否需要这般照料。”
星云舟微微震动,穿过一片星尘。细碎的光点洒在三人之间,映得米耒的面容忽明忽暗。
“真正的仁,有时需要拿起屠刀。”他轻轻拂去肩上的星尘,“就像园丁修剪枝叶,看似残忍,实则是为了整株花木的生机。”
说来都是很简单的道理,类似的道理,他也时常听闻,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但米耒说出来,就让他感觉格外不同。
洪浩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他坚守多年的道心,原本如坚如磐石稳如泰山,竟在不知不觉之间,好似山体有了些许细微裂缝出现——山体崩塌前通常都有这样的裂缝。
“多谢先生教诲。”洪浩收回心神荡漾,“只是不知先生为何与我讲这些?”
眼下便是痴儿也能看出这胖男子绝非是偶遇,况且洪浩并非痴傻之辈。
米耒笑眯眯道:“告诉你也无妨,有两个老秃驴,生怕你误入歧途,竟是将镇寺之宝——千万年来历代僧众累积的愿力化为请求,要我来与你讲一讲。”
洪浩心中暗忖:“我与佛家素来不对付,却不知哪处的老和尚这般咸吃萝卜淡操心。”
但佛家不都是教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听这米耒的意思,却是要他拿起屠刀嘎嘎乱杀,这却有些不合常理。
眼前这胖男子云里雾里与自己讲了许久,可是洪浩始终还是想不明白到底是要告诉他什么?
“茶也吃得淡了,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米耒笑嘻嘻站起身来,并不打算解开他心中疑虑。
洪浩只得起身拱手,“只要先生愿意,晚辈愿每日在此恭候先生。”他诚恳道,“听先生道理,如闻黄钟大吕,总教人耳目一新。”
“好说好说。”胖男子笑得意味深长,“缘分到了,自然相见。”
说罢转身离去,洪浩目送他转角一拐消失。
“老爷可知此人是谁?”灵儿一直也是认真听两人对话。
洪浩摇头,“以前因为夭夭的缘故,我与佛门关系并不融洽……他讲是两个老和尚求他来,那我推测总是佛家的……呃,某个人物。”
“我倒是有个猜测。”灵儿心语道:“他讲他叫米耒……老爷你多念几声。”
洪浩心中一动,“米耒米耒——弥勒弥勒,他是弥勒菩萨!”
“嗯嗯,反正灵儿是这般觉得,至于对不对,我也不敢给老爷打包票。”
“多半就是。”洪浩兴奋道:“我先前还有些奇怪,他为何能在星云舟之内施展法力?”
现在看来,要么是弥勒菩萨已经可以和法则沟通,法则提前知晓他施展法力并不会对星云舟航行安全带来威胁;要么是他的法力已经可以压制法则。
法则法则,不就是以法力定规则么?难怪敢说掀桌子的话。
灵儿亦是赞同,“老爷这么一说我也愈加觉得就是。须知他眼下是菩萨,未来是笃定成佛的,他的法力,自然不是一般菩萨可以比拟的。”
洪浩也点头称是,“他是未来佛……未来,咦,他是不是与我讲的未来之事?”猛然间洪浩似乎有一丝明悟。
“我觉得是。”灵儿顺着洪浩的思路,“老爷可知他讲的两个老和尚是谁?”
洪浩努力思索一阵,双眼一片茫然——并未想起观寂观灭两位老和尚。
他在剑灵山,被大日如来诛魔阵打得昏迷,虽然两位老和尚参与救治,但他醒来之后便离开,与他不过寥寥数语,印象不深。
“我不知道。”洪浩轻轻道:“我只是觉得他似乎与我讲的是以后要发生的事情。”
“小炤,你也帮我回忆一下他先前说的话,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
小炤歪着脑袋,眼珠子滴溜溜转动:“那胖子说话弯弯绕绕的,一会儿花啊树啊,一会儿又下棋悔棋的......”她突然一拍手,“啊!我想起来了!他说地下的白蚁作祟!”
洪浩心中一沉,这可不是好事情。
星云舟的灯光忽然暗了一瞬。洪浩注意到窗外有流星划过,在夜空中拖出猩红的尾迹。米耒弹指射出的那枚棋子,似乎还在影响着这片星域。这法力当真是了得。
灵儿的声音变得凝重:“老爷,弥勒菩萨说两个老和尚相托……佛门最重因果,若非事关重大,绝不会劳动未来佛亲自示警。”
讲到因果,洪浩突然想起了夭夭。他喃喃道:“当年我为夭夭妹妹与佛门反目成仇,是他们讲夭夭会长成大妖祸害天下,想要捉回寺中被我阻了……”
“难不成是来跟我讲我也会成为大妖?或者大魔?”洪浩挠挠头,愈加糊涂。
“老爷的大道是一个仁字,怎么会成为大妖大魔?”灵儿根本信,“老爷你是别人眼中的烂好人,跟妖魔鬼怪差着十万八千里。”
洪浩心中一凛,他方才道心松动,无人知晓。
“哥哥,你讲的夭夭,详情是怎么回事?”小炤不关心哥哥是妖是魔,只对妹妹感兴趣——哥哥有几个妹妹?
洪浩便把夭夭的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最后道:“他们讲夭夭会成为大妖,可是当时夭夭只是一个五岁的可爱妹子,我怎肯信他们鬼话!”
“那倘若是真的呢?”小炤的眼睛直直盯着哥哥。
“倘若是真的也不行。”洪浩摇摇头,“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去判定一个人有罪,这叫莫须有。这是很可怕的事情,这个道理若讲得通,那对谁都可以用这个法子——你可能会怎样,所以可以对你怎样。”
“道理我懂,就像哥哥护我,不肯把我交给那两个老太婆。”小炤回忆道:“两个老太婆也是认定我们灵狐族都是魅惑天下的妖孽。”
洪浩点点头,“正是如此。”
“老爷,你们这么一讲,可能正是因为这一层……”灵儿突然激动。
洪浩一愣,“什么?”
“可能正是因为米耒知道老爷心中认定的这一层道理,才讲花儿掉落,老爷要不要去护花。”
洪浩心中一惊,若真是如灵儿推测,那……他脑门突然便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什么样的事情会令他疯魔?
之前在船上做的那个噩梦倏然出现在脑海:
“好徒儿,为师不能再教你了,”大娘浑身是血,气若游丝,艰难对他讲道。
“你,你要坚持你的大道,顺应你的本心,不要……不要因为我,改……”大娘伸出鲜红的大手,想要抚摸洪浩的脸颊,但尚未碰到,颓然放下,再无声息。
“师父——”
洪浩一下子窜出,“小炤,去找先生。”
半个时辰之后,他步履沉重回到舱室,颓然瘫坐床沿——已经寻遍了星云舟的每个角落,哪里还有米耒的身影。
须知这是在星空疾驰的星云舟,又不是靠在码头随时可以上下,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这更加坐实米耒便是弥勒的猜想。
“老爷无须着急……”灵儿想要宽慰老爷,可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这一切只是推想而已……未必就是真的。”
洪浩并不理会,只是双目无神望着窗外深邃无尽的星空。
突然跳将起来,一拳砸到舱室墙板,嘴里恶狠狠骂道:“狗日的破船,怎生如此慢?不如劈了作柴烧!”
一抹绿光闪过。
……
水月山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将整个山庄映照得喜气洋洋。谢籍指挥着几个纸人傀儡,在庭院中来回穿梭布置。这些事情根本无须谢大天才亲自动手。
“左边再高些!”谢籍踮着脚喊道,“对对对,就这个位置!”纸人傀儡将大红喜字稳稳贴在正堂门楣上,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瑶光捧着一篮新鲜采摘的山茶花走来,每朵花蕊里都藏着一颗夜明珠。她指尖轻点,花朵便自动飞向廊柱,在朱漆木上绽开一片花海。夜明珠在花瓣间若隐若现,待到入夜便会化作星河般的灯火。
山庄东厢房内,木棉对着铜镜紧张地抿了抿胭脂。喜服上金线绣的并蒂莲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活物般舒展枝叶。瑶光推门进来,将一支鎏金凤钗别在她发间,退后两步端详,随即欢声道:“妹子今日真美。”
不知她有没有在脑中幻想自己凤冠霞帔的模样。
与此同时,西厢房里的大牛正被谢籍按着梳头。他崭新的靛蓝长袍上绣着踏云金牛,每走一步都有细碎金光流转。“二师伯别动!”谢籍捏着梳子抱怨,“你这头发比牛尾巴还难打理!”
大牛果然一动不动,老实温顺得正如一头黄牛。
苏巧在庭院中央撒下七彩灵砂。砂粒落地即生,转眼长成一条鲜花铺就的红毯。
大娘小山似的魁梧身材四处晃动,不住感叹:“狗日的有福,狗日的有福。当年好徒儿的婚事可没有这般富丽堂皇。”洪浩那时候的婚礼的确简单。
“黄丫头她们怎么还没来?”大娘心中嘀咕。
“贵客登门——!”被谢籍安排到大门的傀儡扯着嗓子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