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万里天波却像一块被砸碎的琉璃,到处都在走向死亡。
庇护天波的逆灵大阵重新被浑浊的夜空腐蚀,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还未被更阳年重置的变异灵气从裂缝中狂涌而入,所过之处的一切皆陷入异变。
哪怕只是一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野草,眨眼间长成手臂粗的藤蔓,表面还布满了猩红的瘤子。
就连日常卡扭曲的规则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具象化,变为一张张疯癫的小丑脸庞,而后狂笑着粉碎。
城墙废墟上,浑身如陶俑般满是裂纹的顾开扛着小蛮,沉默地站着。
“顾哥哥……”小蛮颤抖着张了张嘴,小手死死揪着顾开的头发,“天波……在哭。”
顾开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远方。
那里,两万天浪驻军早在昨晚便走出了灰雾,静静伫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在变异灵气的腐蚀之下,这些本就兽化的天浪之兵肌肉再度膨胀。
有的开始骨骼畸变,有的背上凸出骨刺。
“他们…要来了。”顾开一动不动的轻念两声,看向身前矗立着的巡检部等人。
他们,从昨晚散会之后就一直站在这里。
而在顾开身后,天波城却反常地安静。
没有癫佬的怪叫,没有疯狂的白痴举动,甚至连一句脏话都没有。
人们沉默地排着队,从商户手里接过热腾腾的包子、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逐渐被填满的街道上,吃饱的民众开始拖家带口,手持兵器,像是赶集一般互相打着招呼。
“老张,你家那口子呢?”
“早走啦,先去占个好位置!”
“嘿,那婆娘手脚倒是快!”
人群中,换了一把大刀的杜演龙走的很稳,他的妻子正温柔地替女儿拢着散乱的头发。
“酸秀才,你那‘君子剑’磨利了吗?”杜演龙向右侧首,“别到时候不争气的杀不了人。”
老私塾没说话,只是默默拔出腰间那根擀面杖削成的木剑,剑身上歪歪扭扭刻着“乞之有道”四个字。
他盯着看了两秒,“嗤”地笑出声:“早知道该刻‘赴死有道’了。”
待到商户们把最后的食物分给众人,他们也带上自己的家伙什,融入了人群之中。
这里,有老人、小孩、青年、千年、中年之人,唯独没有周岁以下的婴幼儿。
原来是巡狩队,他们带走了所有不足周岁的婴儿,去了厄神庙。
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些赴死之人。
——
城墙废墟上,人潮流淌至此。
一个半大的男孩蹦跳着从顾开身旁跑过时,忽然仰头冲他咧嘴一笑。
还未等顾开记下男孩到底缺了几颗牙,那孩子就在父母的催促中离开了。
紧接着,是一对年近古稀的老夫妇。
老头眯着眼打量顾开,咂了咂嘴:“这孩子长的可真丑!”
听闻此言,老太婆笑着对顾开说了句见谅,而后看向小蛮:“好在咱们的小蛮也不算太好看,就让他们凑合着吧!”
老两口对视一眼,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城外。
当人潮流淌了小半后,小蛮的父母来了。
她的母亲依偎在男人的肩膀,哭个不停。
男人没哭,只是重重的拍了拍顾开的肩。
“顾开,你伯母这人不会说话,就由我来说吧。”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答应我们,让小蛮就哭这最后一次,好吗?”
顾开喉咙滚动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已经带着小蛮的母亲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得像一杆枪。
紧接着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她骑在自己父亲的肩膀上,天真地问:“大哥哥,你就是小蛮姐姐天天念叨的顾开呀?”
顾开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小女孩也不在意,自顾自地从兜里掏出一颗糖,踮脚塞进小蛮手里:“姐姐,吃糖!我娘说,吃了糖,苦日子就会变甜啦!”
小蛮接过糖,“哇”地哭出声。
小女孩吓了一跳,直到被父母拉走时还在不停地回头张望。
她,希望小蛮别哭了。
人群继续向前,杜演龙一家三口走了过来。
“老大,我们一家三口先上了!”难得没有展示狗腿形象的杜演龙连停都没停,用力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刀,“老酸儒还给我们写了台词!回见!”
紧跟其后的老私塾拔出木剑,摇头晃脑着:“非也非也,此乃临终真心之言罢了!”
一个接一个,太多太多顾开叫不上名字的人,太多太多小蛮无法忘记的人,从他们身旁经过。
这一次,没有口水与辱骂、没有殴打和指责,只有一句句嘱托、一个个笑容。
有人拍拍顾开的肩,说“保重”;有人摸摸小蛮的小脑瓜,说“要乖”;还有人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直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黑暗中,顾开才缓缓闭上眼。
因为撕破黎明的第一缕光,太刺眼了。
——
厄神庙内,七十九名巡狩队残部挤在狭小的院子里,沉默得像一群雕像。
他们本该死在战场上,却因为护送婴儿的任务被强行留了下来。
安胖子没有抱着婴儿,而是抱着他的妻子——已经哭晕的蔡子游。
这个平常表现的比在场汉子还要强硬的疤脸女人,心还是软了。
主殿里,乐先生和庙祝对坐在蒲团上,中间摆着一壶冷透的茶。
“你小时候,”乐先生收起脸上的严肃,嬉笑着喝了一口茶,“总嫌我家饭香,每次路过都要扒墙头偷看,记得吗?”
庙祝嗤笑一声,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追忆:“记得,有次还被你家的狗追了三条街。”
“哎!那时候我就想,这姓古的崽子真没出息,将来肯定死的早。可现在想想,原来最没出息的是我。”
庙祝没接话,只是拎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冷茶。
茶水溅在地面上,像一滴凝固的泪。
乐先生盯着那滴水渍,冷冷的说道:“我想把这庙拆了。”
“拆呗。”庙祝眼皮都没抬,“反正这庙供的也不是厄神。”
听闻此言,乐先生猛地抬头。
哪知庙祝却不以为意的咧嘴一笑:“你一个狗日的厄神信徒,可曾从这座庙得到过哪怕一个字的回应?这座庙…供奉的是祂的本体,而我能活着…不过是那狗日的厄神想推翻自己罢了!”
乐先生呼吸略显急促,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
看见好友这番没出息的表现,庙祝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向殿外,嘴里哼着一段荒腔走板的小调:“……拆了吧,拆了吧!反正我伺候的神早就死了!我看厄虚就很不错,就换他…”
就在此时,他那充满死气的话声戛然而止。
院外,一道灵光从城外的战场上射来,还未没入主殿的神像之中,便轰然炸开,化作漫天光点。
院中的巡狩队成员见此,嚎啕大哭起来。
乐先生沉默着站起身,蹒跚着来到庙祝身旁:“一路走好。”
——
城外,战斗早已开始。
没有振奋人心的喊杀声,没有整齐划一的战鼓雷鸣,只有肉体撕裂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以及天浪之兵癫狂扭曲的笑声。
而天波之民,只是在死亡的浪潮中坚强着。
顾开站在城墙废墟最高,心里没有恐惧,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顾哥哥…”小蛮的声音很轻,纱布下的眼睛望向远方,“他们还能回来吗?”
顾开依旧没有回答,视线越过一具又一具死尸,落在那些冲锋的身影上。
杜演龙不知何时冲在最前面,豁口的大刀又砍进一个天浪士兵的脖颈,鲜血喷洒而出,落在了其背上已经停止呼吸的女儿脸上。
老私塾的“君子剑”早已折断,此刻正用半截木棍捅穿另一个敌人的眼眶。
没有癫狂的笑声,没有扭曲的咒骂,这群曾经的“疯癫者”安静的让那些癫狂的天浪兽兵感到可怕。
城墙废墟上,顾开不由自主的向前踏出一步。
他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耳边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顾开!将来替我告诉我家那小子,他爹不是孬种!”
“小蛮!我和你娘先走了,你长大了可别轻易就让那小子占你便宜!”
“哈哈哈!婆娘、女儿,我来啦——”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吃我一剑…”
……
每有一句遗言在顾开耳边响起,就有一道灵光在小蛮的注视下飞向厄神庙。
看着星雨划过长空,小蛮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可泪水还没落地,就被顾开伸手接住。
泪珠里,映着那些人的生前死后。
——
就在尸殍遍野的战场之上,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天而降,将数十名天浪军炸成血雾。
出现在战场中央的富洱岱手持转正的信徒令牌,轻轻一个抬手便轰碎一片敌军。
而他的皮肤开始老化,头发也渐渐化成灰色。
城墙上的顾开瞳孔一缩,脸上出现些许狰狞:“蠢货!对方连变异灵气都不让我们用,你过早的透支寿命完全是送死。”
“你才是蠢货!”巡检冷冷的回过头,脸上压抑的愤怒不比顾开少,“我们有高阶战力在隐忍,难道对方就没有吗?他富洱岱这是为了引出那十七镇联军的上层人士,好让我们在最终战斗中不受牵制!”
“可恶!为什么不让我上!我告诉过你们,那常廉席死前笑我太过谨慎的!”
“闭嘴!一切都是为了启灵!为了让天波在更阳年继续获得生存下去的席位!”巡检说完便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最后一批居民如草一般被收割。
眼前这一切,也让那娜娜在内的十七名衙役再也无法隐忍,齐刷刷的跪在巡检面前:
“大人!让我们上吧!”
巡检没说话,只是抽出长刀,用袍袖擦了擦。
“大人!”一名年轻衙役猛地抬头,眼中含泪,“兄弟们不怕死!”
“闭嘴。”巡检头也不回的喝道,“你们以为解封境界就能改变什么吗?错了!你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说完,巡检指向城墙外——那里,浑身浴血的富洱岱果然引出了敌方的部分高层战力,足足三十多位。
最次的,也是临劫境。
除此之外,场上已无活人。
“看看他们。”巡检沙哑着嗓音,“那些被限制为凡人的天波之民都知道…送死要挑对时候…”
听到巡检的话,衙役们愣住了。
原来,天波之民如此决然的送死不止是为了拖延敌人的进攻,还是为了…
“没错!为了让咱们的大阵更他娘的有劲儿!”巡检猛地将佩刀插入地面,双手快速结印之时,其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癫狂,“老子现在就再教你们一课,那就是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下一秒,他那拔刀快斩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已经出现在了有我无敌的战场最中央。
此刻,扛着长刀的巡检和愈发苍老的富洱岱并肩而立,那些来自其他镇的高层战力已被一刀毙命,三十多颗头颅皆死不瞑目。
二人的视线尽头,十七镇联军组成的人海正在涌来。
——
厄神庙主殿门口,望着院中跪地痛哭的七巡狩队员们,庙主的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好像疼的不得了。
这些曾经刀头舔血的战士此刻哭的比他们怀中的婴儿还要撕心裂肺。
“哭什么?”庙祝张了张嘴,时隔多年又尝到了泪水的咸味,“你们怀里的希望还在,他们死得其所。”
这细若蚊鸣的呢喃并未得到一丝回应,庙祝也不在意,转身走回主殿,从神像底座下摸出一个积满灰尘的酒坛。
“狗日的厄神,我天波不就没按照你的剧本干活吗?你还真是小心眼!简直跟你的本体一模一样!”庙祝拍开泥封灌了一大口,看着神像呢喃道,“你这个做本体的死都死了,也不跟我们撇清关系,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神明…”
神像供桌前,乐先生知道自己的好友是想念他曾经所侍奉的那个神明了,那个跟厄虚性格更像的家伙、那个被厄神成为本体的家伙。
但乐先生什么也没做,只是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厄虚从神像中醒来。
当酒水混着血丝从庙祝嘴角滑落。
院外,来自战场的最后一道灵光炸开。
“啪~”庙祝的手一抖,酒坛“咣当”掉在地上,碎了。
他缓缓蹲下身,颤抖着去捡那些碎片,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拼不出自己记忆中的酒坛。
就像这座城。
就像那些人。
“妈的!”庙祝一屁股坐在地上,红了眼眶,“这酒…劲儿真大!”
——
当阳光刺破云层,大日展露全貌,顾开终于动了。
他几步走到那娜娜的身旁,将小蛮递了过去:“保护她!如果有必要的话,很可能需要你违心使用你父为你留下的庇护。”
“不违心!”那娜娜接过哭晕的小蛮,泪眼婆娑着又道:“你去吧!如果启灵结束,我答应随你们一起去第八域!”
“谢谢!”顾开回答的很轻很轻,透着令人安心的真诚。
下一秒,顾开刚走出一步,小蛮突然醒来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抓了个空。
而顾开,已经站在巡检与富洱岱身前。
还未等巡检和富洱岱的“叫骂”出口,铺天盖地的联军嘶吼声戛然而止。
只见所有兵士都以冲锋的姿势僵在原地,不管是飞的还是跑的。
有一个算一个,眼球爆凸的他们皆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再看已被金液浇筑全身的顾开缓缓抬手,五指收拢的瞬间,人海炸成血雾。
“轰轰轰——”
厄神庙的院子里,安胖子等巡狩队员已经向着战场奔去,留下七十七名不足周岁的婴幼儿在地上整齐的排列着。
乐先生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在每个婴儿脸上画上了属于厄虚的标记。
每画一个,他都会念上一句“朝阳正甜,晨风刚暖,启灵之后,你要快快乐乐的长大呀”。
庙祝靠在门框上,手里拎着半坛残酒。
“喂。”
“有话说,有屁放!”乐先生捏了捏下一个婴儿的脸蛋,“没看见老子忙着呢?”
“你说…”庙祝仰头灌了口酒,“那小子能赢吗?”
“等等哦!乐爷爷有点废话!”乐先生对着婴儿笑了笑,站起身。
刚好,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冲击波震得庙顶瓦片簌簌掉落。
“能。”乐先生转过身,
“因为…”
“他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