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抿笑摇头,将手中舆图放归案上,翻身斜倚到车榻凭几,神色疏懒:
“破局之策倒未有,但这知己知彼我还是明白!
有个南来的文臣,叫荀济,因上表劝谏梁帝萧衍,讥讽佛法差点丢了性命!
他的那篇上表我看过,姑且不论其中道理是否全对,但确实切中时弊,如
‘崇重像法,供施弥隆,劳民伐木,烧掘蝼蚁,损伤和气’
再有‘数十万众,无心兰若,从教不耕者众,天下有饥乏之忧。’
都是良言,可萧衍不纳,反而欲加害于他。
就在今年,萧衍又在泰寺舍身,群臣筹一亿钱为他赎身,想来都是滑稽。
这样看来,南朝不过外强中干,何足为惧?”
秦姝想到当初兰京护送佛舍利之事,不禁感叹:
“佛道之言,原为澄心明性,一人持修,修生养性,众人向善,或可安邦。只是举国以佛为业,遁入空门不耕无织,民又怎得生存?君主沉湎其中,大兴佛事以至劳民伤财、荒废朝政,确实非济世之道,该是乱政之端!”
高澄反过手腕撑头:
“要说梁帝年轻时才略过人,算为英主。只是年岁既高,智虑渐衰,以至昏庸失智。阿姝能透彻的道理,他为一国之君,反倒惑于虚妄......莫说梁帝,便是汉武帝晚年,宠信江充,酿成巫蛊之祸,累太子枉死......这人啊!还是不能活得太久!”
“不是人不能活太久,只是天子一言,牵动万生!”
秦姝转向高澄,想到了更多:
“又何止天子,权臣到县府,以权挟民、以武伤民比比皆是!
一人掌权独断,总会有疏漏,其言行,功,于百姓而言,最多不过温饱;过,于百姓而言,却是生死。
所谓‘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天子若能受制于法,国政若能依制而行,君臣不凌驾于制,或许才得盛世......”
“谁教你的这些?”高澄正起身子,原本轻松的神色此刻变得复杂:“不该是父亲?!”
秦姝没有回避高澄问话:“我见过子惠哥哥昔日文章,有些感想罢了!”
高澄缓缓阖目,一直想着秦姝娴静,却说出如此天论,若以后真的以她为嫡,眉头一蹙,不愿再深想:
“我没言过你这等话,况且你既知‘商鞅’之言,该明白,作法定制,皆为人立。
人是活的,世事多变,死板条例是框不全的,你这些言语,以后莫要说了!”
看案上一堆文牒,又补了一句:“待会儿停歇,你就改乘副车吧。”
说完径自翻身,只留给秦姝一道冷硬背影。
“停车!”
秦姝轻喝惊破沉闷,高澄骤然睁眼,翻身而起,探身还是错过衣缕,秦姝已然掀帘跃车。
“喂......喂!”
说出的话又如何收回,又自回身坐定,但还是忍不住挑帘望去。
却不想秦姝径直要了匹马,这才意识不对。
高澄立刻探出身子,高喊:“这日头毒,骑什么马?”
话音未落,秦姝执鞭已经策出数丈。
这他更没想到,急忙点到斛律光,又立刻转向舍乐:“舍乐,快去追!”
舍乐策马跟上以后,斛律光驱马近到车驾跟前:“大将军不必担心,阿......”又硬生生压了下去:“殿下只是想早点看到四公子,就由她先去吧!”
高澄望了他一眼,怨了一句:“这是晾不得......”
放下帘后,闷声感叹:“可......又宠不得!”
在高澄暂无动作期间,河南之地依旧热闹。
撤至悬瓠的侯景在割让四州之地给关中后,再次致书宇文泰请求援军,实则仍图吞军之计。
由于关中得了四州,且对侯景邀宴只是怀疑,还军中的李弼并未回信到长安,宇文泰遂又派出韦佑及贺兰愿德领兵去援。
王悦疾步匆匆穿过回廊,得召后撩开议事厅竹帘,正见宇文泰真看着河南舆图,宇文护侍坐在侧。
“卑职听闻太师又援侯景兵力!”
“不错,既得侯景割出四州之地,他上书求援,自当派兵!”话语间宇文泰抬手示意王悦入座。
待落坐后,王悦眉蹙,沉声道:“还望太师立刻遣人召回援军!”
“哦?”宇文泰既得了实利,也并没觉有何不妥:“左丞何出此言?”
“太师,侯景与高欢可是同乡情义,当初尔朱氏灭,侯景最后一刻才归降高欢,高欢却是依着往日乡党情分,才重用于他,定下君臣之契!
侯景在东,官至上将之位,又委台司之任,以他们之间该是鱼水之情!”
“这孤知道,但,高欢已死,侯景与高澄嫌隙,这敌人的敌人,便为友,何况我这得了河南四州,倒无需如先前一般,观望作态?!”
王悦微微摇头,舒了口气,继续说道:“就因高欢新丧,侯景便生二心,岂不自知这君臣之道有亏, 忠义之礼不足?只怕他所图既大,才对这君臣忠义之道毫无顾及!如今尚能背德于高氏, 又岂肯尽节于朝廷?”
宇文泰微微颔首:“但得侯景之地,若不予以回应,可就是......与他口实,再为反攻又当如何?”
“若因区区口实,便增援兵力助他成势才是下策!这侯景非池中物,朝廷增兵,只会贻笑将来!”
宇文护听完王悦之言,思索一番,直言:“太师,不若召侯景入朝!若侯景真有二心,必会相拒。届时,背信弃义是他。至于侯景反攻,侄儿看来,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宇文泰侧目望向他:“为何?”
“很简单,他若敢举兵反攻,势必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再者,他既往南撤,已然说明,他并无真心归附,又对我军与高澄都心存畏惧,所以绝无可能反攻......除非得梁相助,即便如此,他最大的敌人,实是高澄。”
“此言有理!”
宇文泰立刻书了召令,递给王悦:“快马送至侯景,令遣人急追法保还军。”
待王悦出门,宇文泰再指颍川,转向宇文护:“思政屡次上书,想将颍州治所筑于长社!萨保,此事你意下如何?”
“从舆图来看,颍川虽无山川之险,却是河南腹心之地,更兼东进要冲......若我选,亦作此抉择!”
宇文泰摇了摇头:“年轻果然还是冒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