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踱步间徐徐道出:“宣猷已经严明其中利弊,你既知颍川四下无山川屏障,为何还敢冒进向东?
不过思政一再上请,如今要与朝廷定盟,信誓旦旦‘水攻,一周为断;陆攻,三岁为期。’
孤实不知该如何回复,才问问你,结果你......竟与他想法一致!”
宇文护侧身面向宇文泰:“颍川两面临水,又为南北交通要道,人往交易稠密,若最初就轻弃此地,为寇所据,我军又如何与北呼应?
挥师河南本就是一步险棋,这行台治所再进一程又有何不可?何况思政素来深谙守城之道,既他信誓旦旦,又反复上请!何不许他?”
想到王思政未先上请,就擅自引兵入河南,宇文泰眉宇间不由掠过一丝阴翳:此人行事非但冒进,实也难控,河南本为四战之地,不得一统守亦难守,且随他去。
“也罢!”回身落座,批了王思政上书。
只是派出追还韦佑的人,终究未及赶上。
三伏暑气隔绝在厚重石墙之外,室内冰砖阴寒透骨。
娄昭君素身裙裾铺展四散,指间轮着念珠,双目合闭,唇语微动,诵经声在空旷灵堂幽幽回荡。
李昌仪踏着霜气进前,俯跪低声道:“王妃,大将军回来了!”
念珠骤停,睁眼之际叹了一口长气,被搀扶起身时因腿脚微麻而踉跄。
高澄刚临冰室,立刻抢前拖住母亲身子。
“母亲......是儿不孝,现在才回来!”话语间顺势跪地。
本来伤痛早该消散,只是见到高澄的一刻,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手掌抚过儿子面颊,泣声问道:“该昭告天下了吗?”
母亲这一哭一问,高澄合目瞬间滴下泪珠,重重的点头了头。
李昌仪捧素麻孝衣近前,刚披高澄肩头,便被他劈手夺过。
娄昭君凝视儿子这般举动,轻轻说了句:“昌仪,去后宅传话,叫大王众姬卸了钗环戴孝。再命人快马去响水寺,告尔朱氏夫人!”
李昌仪刚退出密室,高澄已拈起三炷香对着父亲灵位深躬叩拜:“父亲,儿不孝,失了河南之地......”
“子惠,哭有何用,你该向父亲立誓,收回失地,平定贼叛!”此时娄昭君早已敛起悲泣情绪,语气肃然庄重。
高澄持香而立誓:“父亲在天,儿今起誓,对您诺言,誓必诛除侯景,荡平西寇,御抵南贼,保父亲基业永固传承!”
叩拜起身,转身近到高欢遗体前,缰白无色,又不禁闭目泣声。
随着霸府内外挂素,高王薨逝的讣告遍贴晋阳城榜,晋中勋贵也都身作孝服,陆陆续续赶往霸府。
高澄治丧之仪并未循着鲜卑之仪,而是依汉家礼制,由太常主持。
娄昭君与高澄端跪灵前,此时此刻面容枯槁,已无所伤泣。
身后跟跪的兄弟,在灵前除了高澄,最长不过十四,各自依次跪泣,哭声此起彼伏。
高睿这个堂弟不过十三岁,虽跪在远处,哭声却哀切动人,悲恸至极时喉中竟呛出一口猩红。
娄昭君见状,忙命婢女:“快将须拔扶下去,命人好生照顾,他一向至情至性,身子好之前,就别来灵前了!”
灵堂外旷地群臣聚齐后,陈元康疾步近到高澄身侧,俯身低语:“大将军,勋贵皆到!”
“宣父王遗志!”
太常博士肃然展诏,朗声宣读:
“孤自束发从戎,披坚执锐数十余载,唯愿澄清玉宇,岂料天不假年,大限将至,故布此诚,昭告天下:今大魏分崩,社稷飘摇,四方烽燧未熄。诸君宜秉忠贞之节,共扶皇室;砺同心之志,戡平割据,以成北疆一统之业。上安宗庙,下济兆民......\"
待遗志宣完,一时之间勋贵群臣无不痛悲哀哭。
“大王您怎就这样去了啊......”
“大王......大王......”
“高王啊......如今大业未成,您怎就走了呢!?”
......
绮娜冷眼扫过堂中偏侧的众姬妾,见她们个个哀容戚戚,泪眼婆娑。
自己心中并无悲怆,反是心乱如麻。
依着柔然习俗,夫死从子,她本该改嫁高澄。秃突佳已多次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只是碍于大丧,尚未与高澄明说此事。
可她心里排斥这大丞相府,再嫁仍是困笼,她害怕一辈子只能困在这朱门高墙之中,此时此刻,只念着如何逃离,期盼着再见碧野上驰骋的群马,开阔的天际。
夜半时分,外臣尽数退出霸府。
秦姝以纱覆面随着舍乐悄然入府,入眼白幡随风轻扬,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怅惘。
年幼时尚能脆生生唤高欢一声‘义父’;而今却只剩一声疏离的‘大王’。
她这一生似乎都为高欢棋子,其实她也知道,困住自己的从来都是对高澄的那份难舍执念。
灵堂烛影摇红,旁人早被支走,独剩高澄孤影跪坐,素白孝服衬得他憔悴清冷。
也就缓缓上前,默然跪到高澄身侧,对着灵位叩拜。
高澄侧目凝着秦姝一袭素纱,沉沉问了一句:“回来......有几日了?”尾音携着些隐怨。
“三日前才到!”
“见了长恭?”
“没有,不敢入府!”
高澄泛起苦笑,阳瞿君被他宣称‘病逝’,如今这顶着高姝面容的琅琊公主,确实是进退维谷。
“那以后莫再与我置气了!”
秦姝侧身回望高澄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而望灵位:
“大王昔日,要我成子惠哥哥一盾,化解你的锋芒,我一直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高澄也搞不懂:“你何须去懂那些弯弯绕绕?留在我身边就行了啊......为什么父亲要你去做的,你都听了?可偏偏我说的,你却总爱跟我犟?你小时候可是什么都听我的呀!怎么长大了......就变了?”
“那时候.......你我的心思......都很简单啊。”
是啊,那时候和秦姝最多的是欢闹,何曾掺杂了其他。
灵堂烛火微动,映得二人身影交叠分离。
沉默片刻后,高澄缓缓伸手,指尖轻触秦姝袖缘,继而将她的手拢入掌心,心又稳稳安了。
三日后,高岳风尘仆仆赶至霸府,陈元康引领下穿过回廊,一到灵前便撩袍跪地叩拜悲泣。
行完礼,高澄立刻上前搀扶:“叔父远来辛苦,快快请起!”
“大将军,这几月......何不早与我说!”
“子惠......实是无奈......父亲新丧,侯景便举兵反叛......如今急召叔父回来,除父亲丧仪,还望叔父能助子惠平贼!”
说着又是潸然泪下,双膝一屈正要跪拜。
高岳惊愕之际,连忙托着高澄:“大将军,万万使不得,这是折煞老臣啊!”
“叔父......”
见着高澄已是双目赤红,又忙应道:“大将军但有差遣,臣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何须大将军下跪?”
见高岳应允,高澄执袖拭了拭泪,敛过悲伤情绪,肃声说道:“叔父,还请移步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