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蔚生最终还是出城了。
城内守军数量所剩不多,所以高蔚生只带了五百步卒,清一色身着土褐色轻便皮甲,腰间悬着短刃,背上捆着装满火油的皮囊与爆炸筒。
在这三百步的开阔沙地上,战马反而会成为活靶子。
所以他们将战马留在城内,选择徒步奔袭。
“听好了!”
高蔚生扯开嗓子,嘶哑的声音混着城头传来的哀嚎。
“咱们分成五队,每队百人!
一队佯攻东侧,二队佯攻西侧,吸引弓箭手火力!
三队、四队从中间穿插,专砍那投石机的滑轮和绳索!五队殿后!”
高蔚生说完,引来一片快意的笑声。
因为这五百人都知道,高蔚生安排的殿后队伍,不过是个好听的说法。
只要出了这个城门,他们就别想活着回来。
但就算回不来也无所谓。
因为他们此去,就是去为安西拖延时间的。
此刻城内守军疲惫不堪,粮草军械所剩无几。
若不主动出击破坏回回炮,安西今天必然会破。
而他们这五百人,只要能撕开防线缺口,毁掉敌人的投石机,就能为城内争取至少两天的时间。
两天……能有什么用?
管他呢。
反正跟他们已经没关系了,把时间争取到了再说!
五百士兵齐刷刷单膝跪地,有人掏出怀中的家书塞进同伴手里,有人将随身玉佩解下。
一名脸上有疤的老兵咧嘴一笑:“高大人,要是我死了,记得多给我娘送两袋粟米!”
话音未落,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算我一个!”
“我家那小子该娶媳妇了……”
烈日高悬,沙地被晒得发烫。
五队人马如五条黑色游蛇,贴着地面缓缓蠕动。
一队和二队率先发难,点燃随身携带的茅草,高举着火把冲向联军左右两翼。
这两百人一边跑一边喊口号,还用力敲着铜锣。
故意把动静闹得震天响。
西域联军的注意力,自然完全被吸引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指挥官穆护禄也迅速判断道:“安西人疯了,他们要跟我们同归于尽,杀!”
瞬息间,密密麻麻的箭矢破空而来。
箭矢如蝗,一队和二队的士兵们用皮甲硬扛。
不断有人被射中倒下,但他们仍咬牙向前冲,将茅草奋力地抛向联军的拒马桩。
茅草沾着桐油,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浓烟升腾而起,进一步扰乱了敌军的视线。
而就在这时,三队和四队抓住机会,如离弦之箭般从中间冲出。
他们披着灰褐色的披风,几乎与沙地融为一体。
高蔚生一马当先,皮甲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而当距离回回炮阵地还有五十步时,负责了望的波斯亲卫,终于发现异动。
“狗日的!这帮安西人,是投石机来的!”
他们怎么敢来的!
察觉到这群安西人的真实意图后,西域联军,甚至就连穆护禄都有些吃惊。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陷入绝境的守军若选择主动出击,理应如困兽般毫无章法地扑来,以血肉之躯进行自杀式冲锋。
这是大多数濒临崩溃的军队,在绝望中做出的最后挣扎。
混乱、无序且极易被绞杀。
但眼前的五百步卒,却在绝望中,展现出了恐怖的战术素养。
两队佯攻部队节奏精准,举着火把的士兵刻意保持着三角阵型,利用铜锣声与口号声,制造出千军万马压境的假象,成功将联军的弓箭手与轻骑兵吸引至两翼。
中间的穿插部队更是令人心惊。
他们披着与沙地同色的披风,以雁行阵分散推进,既减少了被投石机集火的风险,又能在遭遇箭雨时相互掩护。
穆护禄甚至看到,队伍里不断有人抬手打手势,调整间距和速度。
一切都井然有序,根本看不出任何绝望疯狂的迹象。
他们没疯,也不是来跟他们同归于尽的。
而是冲着他们的投石车来的!
这帮安西人,要干什么?
至于吗?
有必要吗?
同样都是死,你们乖乖在城里等死不行吗?
这样的做法,就算能毁掉几架回回炮,又能改变什么?
除了能给安西,多争取几日苟延残喘的时间,对大局又能有何改变?
穆护禄攥紧缰绳,望着那支在箭雨中不断逼近的队伍,表情前所未有的狰狞。
而当三队四队的身影从浓烟中冲出时,波斯亲卫队的动作,也都不自觉的顿了一下。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因为此刻,那些原本被他们视为蝼蚁的敌人眼里,正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烈的光。
有人将爆炸筒绑在身上,有人把火油囊咬在嘴里,他们奔跑的姿态不似赴死,倒像是奔向某种比生命更崇高的存在。
“放箭!放箭!”
穆护禄的嘶吼带着几分破音。
弓弦嗡鸣间,前排的安西士兵如麦秆般倒下。
可后排的人,竟然直接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
一名士兵被箭矢贯穿胸膛,却仍死死抱住回回炮的滑轮,用牙齿咬住浸油的绳索。
火苗顺着他残破的衣袖窜上脖颈。
然而这名士兵扭曲的面容,却在在火光照映下,带着某种近乎狰狞的快意。
换了一辆投石车,值了!
“玛德!”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让联军的节奏乱了。
当第五队的爆炸筒在阵中炸开时,波斯士兵们第一次产生了恐惧。
这种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对这种完全漠视死亡的震撼。
他们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些被围困的守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的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投掷,都在践行着某种比胜利更沉重的承诺。
而穆护禄看着一辆又一辆被炸毁,被点燃后燃起熊熊大火的回回炮,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怔。
终于明白了,安西主动发起这场突袭的真正意义。
他们在用生命,诠释某种比个体生死更重要的信念。
而这种信念,竟能让他们在明知结局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与秩序。
“为什么?”
穆护禄眉目低垂。
在这一刻,那些曾经被他视为蝼蚁的敌人,终于用最悲壮的方式,赢得了战场上最残酷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