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九章永生者
暴雨倾盆而下的那个黄昏,沈默的越野车在泥泞山路上抛锚了。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疯狂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净那些从山体剥落的红褐色泥浆。他摸出手机,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格依然空荡荡的。
远处山谷里亮起几点幽绿的磷火,在雨幕中忽明忽暗。沈默抓起相机包跳下车,腐殖质的腥气混着雨水灌进鼻腔。县志办公室泛黄的档案页在记忆里浮现:";泥河村有祀,取活人喉间三寸肉飨神,可保五谷丰登......";
绕过第七个弯道时,他的登山靴突然踩到某种胶状物。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地面,暗红色的黏液正从石缝间汩汩渗出,像是大地溃烂的伤口。沈默蹲下身,发现黏液里裹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骨片,边缘布满细密的齿痕。
村口的老槐树在雷光中显形时,沈默的后颈突然泛起针刺般的寒意。树身上密密麻麻钉着铁钉,每根铁钉都穿着块风干的肉片。那些暗褐色的肉片在暴雨中舒展蜷缩,仿佛仍在呼吸。
";外乡人?";沙哑的嗓音贴着耳根响起。沈默猛地转身,手电筒照出一张青灰色的脸。老人裹着蓑衣,眼白泛着浑浊的黄色,嘴角有道直裂到耳根的疤痕。他注意到老人垂在身侧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断面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啃食过。
祠堂里的烛火是诡异的靛蓝色。沈默被推进门时,二十几个村民齐刷刷转头看他,他们的瞳孔在幽光中收缩成针尖大小。供桌上横陈着一具腐烂的尸体,蛆虫在空洞的眼窝里蠕动,但村民们却对着尸体跪拜,喉间发出类似猫科动物舔食的咕噜声。
";圣肉要冷了。";拄着蛇头杖的老妪用指甲划开尸体的小腹,黄绿色的脓液顺着她枯树皮般的手指滴落。村民们突然躁动起来,前排有个男人抽搐着撕下自己的耳垂塞进嘴里咀嚼。沈默的胃袋剧烈收缩,他看见尸体溃烂的胸腔里,暗红色的肉块正在有规律地搏动。
子夜时分,铜锣在雨声中炸响。沈默被反绑在祠堂的柏木柱上,麻绳深深勒进手腕。地砖缝隙里渗出的黏液已经漫到脚踝,带着体温的触感。老妪用骨刀挑开尸体的喉管,刀尖剜出一块颤动的嫩肉,暗紫色的血管在肉块表面蜿蜒。
";张嘴。";沾着尸油的拇指强行撬开他的牙关。那块肉滑入喉管的瞬间,沈默尝到了铁锈味的腥甜。祠堂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笑,村民们开始互相撕咬,有个女人活生生扯出邻人的肠子,像吸食面条般发出";哧溜";的声响。
地窖里的恶臭几乎凝成实体。沈默在剧痛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左臂不见了,断口处缠着浸透血污的麻布。墙角堆着十几具残缺的尸体,每具尸体的创面都呈现出不自然的肉芽增生。最深处那具";尸体";突然睁开眼——那是个由七具人体拼合而成的肉团,二十几只手臂从躯干各处伸出,像蛞蝓的触须般在地面蠕动。
";我们都是永生者。";肉团发出男女混音的轰鸣。沈默看见它腹腔裂开,露出正在咀嚼半截小腿的牙齿——那些牙齿分明是人类的后槽牙,却密密麻麻地排列成环形。黏液从齿缝间滴落,在地面腐蚀出缕缕青烟。
第七次祭祀时,沈默已经能平静地切割祭品的大腿。少女的尖叫声渐渐微弱,他精准地避开股动脉,像剥橘子般将整块肌肉完整剥离。村民们围着他舞蹈,脚掌踩在血泊里溅起粘稠的浪花。当他把第一片粉红色的肉放进嘴里时,突然理解了老妪那句话的真意:";血肉交融,方得永生。";
冬至那天的祭祀格外隆重。沈默穿着缀满人牙的祭袍,用骨笛吹奏安魂曲。新来的考察队员在祭台上挣扎,喉结随着惨叫声上下滑动。当他的刀刃刺入对方咽喉三寸处时,突然感受到血肉深处传来的震颤——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他在母亲子宫里听到的第一声心跳。
地窖最深处,新生的肉团正在成型。沈默抚摸着那些从自己肋间生出的苍白手臂,指尖传来血脉相连的悸动。祠堂外的暴雨永不停歇,血河顺着山势蜿蜒而下,在月光中泛着珍珠母般的诡丽光泽。他知道,当黎明到来时,又会有新的迷途者循着血腥味叩响村口的铁钟。血月悬在祠堂飞檐角上时,沈默正在雕琢第三十七根人骨笛。少女的肋骨泛着珍珠白,刻刀划过骨髓腔的瞬间,能听到类似婴孩啼哭的颤音。地窖里新来的祭品在铁笼中抽搐,指甲抓挠笼柱的声响混着腐肉滴答声,竟谱成某种怪诞的安眠曲。
";时辰到了。";沈默用断肢处新生的肉须缠住骨笛,那些粉红色的触手表面布满神经突触,能精准感知空气震颤的频率。当他吹响第一个音符时,祠堂藻井上的符咒开始渗血,朱砂绘制的镇魂纹在月光中扭动如活蛇。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的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半透明质感,青色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混着肉渣的脓液。沈默注意到裁缝铺王寡妇的右眼窝里长出了牙齿,森白的齿尖刺破眼皮,随着她癫狂的舞步开合作响。
祭坛中央的铁锅里,婴儿头颅正在奶白色液体中沉浮。那是用十二个产妇的初乳熬制的汤底,混着胎盘碎肉与蜘蛛卵。沈默用骨笛挑起头颅,婴儿尚未闭合的眼睑突然颤动,黑洞洞的瞳孔里映出他脸上增生出的第二张嘴。
";献新肉——";拖长的尾音在地窖引发连锁反应。肉团从地底裂缝中挤出,数千根肌腱编织成的躯体上黏连着人皮碎片。它伸出十七根舌头舔舐铁锅,锅沿瞬间被腐蚀出锯齿状缺口。村民们突然安静下来,他们的喉结同时开始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皮肤。
沈默解开祭品的镣铐时,发现对方竟是三年前失踪的师弟。年轻人左胸口的校徽还在反光,断腿处的骨茬却已经发黑。";学...长...";师弟的声带里卡着血泡,右眼球垂在脸颊上晃荡。沈默温柔地托住那颗眼球,指尖传来视神经的细微震颤,仿佛在诉说什么秘密。
剥皮刀切入锁骨时发出的声响,像撕开一匹浸饱桐油的绸缎。沈默的技法愈发纯熟,他能让祭品在失去整张人皮后仍存活二十七分钟。师弟的肌肉纤维在月光下莹润如玉石,随着剧痛有规律地痉挛,竟呈现出波浪般的美感。
当第一片肉放入沸腾的汤锅时,祠堂梁柱突然迸发出婴儿啼哭。那些支撑屋顶的柏木里,赫然封存着上百具胎儿干尸。它们的脐带在梁间交错成网,此刻正随着食客们的喘息收缩鼓动。王寡妇突然扑向汤锅,整张脸浸入滚汤,捞出时五官已经熔化成肉糜,却还在发出欢愉的呻吟。
沈默肋下新生的口器开始发痒。那是享用圣肉后的第七次异变,珊瑚状的牙齿刺破皮肤,带着血丝的涎水滴落在祭坛上。他抓起师弟还在跳动的心脏塞进肋间的嘴,尝到了熟悉的味道——就像当年导师剽窃他论文时,钢笔划破稿纸的纤维气息。
地窖深处的血肉祭台正在苏醒。无数人类肢体拼合成的神像睁开复眼,瞳孔是正在腐烂的向日葵。沈默跪在神像前,任由它触手上的倒刺勾出自己的肠子。那种被贯穿的快感让他想起初恋,想起图书馆顶楼那个闷热的下午,女孩的指甲如何陷进他后背的皮肤。
";你听见大地的心跳了吗?";神像的声波震落墙面的菌斑。沈默的耳膜早已蜕化成鳃状结构,此刻正贪婪吮吸着空气中的血腥粒子。地砖缝隙里渗出黑色黏液,凝结成他亡母的脸,那张脸上布满蛆虫钻出的孔洞,却还在哼唱他儿时的摇篮曲。
暴雨来临前的腥风掀开祠堂瓦片时,沈默正在缝制新祭袍。人发编织的丝线穿过少女背皮,针脚在脊柱位置缀成古老的食人图腾。供桌上堆积的牙齿突然开始共振,在青玉碗里跳起诡异的踢踏舞。他知道,又有迷途者踏入山脚的毒瘴了。
新祭品被拖进来时戴着金丝眼镜,公文包里的地图标满红叉。沈默抚摸着对方颤抖的喉结,突然想起自己也曾有双握笔的手。解剖刀划开腹腔的瞬间,他看见无数透明蛆虫从内脏中喷涌而出,这些由腐败信仰孕育的生物,正在空中组成他毕业论文的致谢词。
当祠堂地面终于被血垢糊满第八层时,沈默的脊椎刺破了后颈皮肤。苍白的骨刺上分岔出神经藤蔓,能同时品尝三十七个村民的恐惧。他不再需要睡眠,因为每块被分食的肉体都是他的眼睑。雨季来临时,他听见自己的脑浆在山涧中流淌,唱着永不停歇的安魂曲。
冬至子夜,沈默将自己钉在柏木梁上。倒悬的视野中,村民们正在啃食他新生的内脏。那些增生出的器官布满荧光色斑纹,在黑暗中绽放成血肉之花。剧痛化作千万只蜘蛛,在他神经末梢编织着极乐幻境。当最后一块肝脏被撕下时,他终于在至痛中触摸到了永生的真相——那不过是个布满牙印的循环,每个齿痕里都蜷缩着哭嚎的魂灵。
祠堂地砖轰然塌陷时,沈默正从自己褪下的皮囊中重生。新生的躯体布满鳞状口器,每张嘴里都含着半截未消化的人骨。他望向深渊底部,那里沉睡着最初的食罪者——由整个村庄初代居民熔铸成的血肉熔炉。在无数个血腥轮回之后,他终于理解了老祭司最后的微笑:那笑容里裹着所有母亲分娩时的嘶吼,所有孩童吞咽第一口肉糜时的战栗,所有永生者被永恒饥饿折磨时的狂喜。
血月西沉时,沈默吹响了脊柱制成的骨埙。山路上又传来引擎熄火的声音,这次是个带着女儿自驾游的女人。小女孩的哭喊声清甜如初摘的莓果,令他新生的味蕾泛起酸涩的渴望。祠堂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动,在晨曦中晃出一片猩红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