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将军,一年以后到东仙山,那里有一些您可能想知道的事情。”
满脸是血的戟颂一双浑黑的眸子没有任何聚焦,虚弱地看着女人的方向。
在漫无边际的狂沙和遍野的尸首之上。
一个身穿黑袍的女人赫然站在不远处的风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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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仙山是位于长尽河下游的一座山,山的周遭被长尽河的一条支流围绕了三分之二。
传说这座山是不死之战前不死族人的聚居地,山上常年葱茏,耸入云端,虽然被大雾掩盖,但是山中草木之间却没有什么雾气,时而可以看到在树木之间一闪而过的野鹿。
那鹿浑身洁白无比,隐于大雾之中的话,根本无法发现。它站在山麓处的雾霭之中,耳朵微动。
自远处驶来一辆马车,拉车的是两匹马蹄冒火的妖马。
马车停在了山下,马夫回头对轿子中的人说道:“二位贵人,东仙山到了。”
戟颂撩开帘子一看,看到了徜徉着白雾的的山坡,继而走下马车,抬头望着眼前的东仙山。
戟颂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月跟随其后下了车,从袖中拿出几枚银两交于车夫,看了看戟颂,随后将目光望向了眼前围绕着雾气的山。
此处,便是东仙山,原先不死族所居之地。
自东仙山之中蹿出一只飞鸟,两人进入山内,许是多年未有人迹的缘故,林间供人穿行的路上生了许多荒草。林间并没有白雾障目,两人沿着满是荒草的山路向上走去,两边的草木繁密,时而传出野物在其中奔跑的声音。
日头高照,已经到了正午。
明媚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了进来,在枝叶上方悬浮的雾气将明媚的阳光削弱了几分,林中一片朦胧,耳边满是鸟语和翅膀扇动的声音。
戟颂一边走,一边向四周看去,她还是生平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鸟聚集在一处山内。
“这边。”
戟颂的手被一只手拉住,戟颂微微回神,握住月的手,跟在他身后走去。
两人走出了林子,看到不远处有座城落,那城落的城墙是由一块块方形的巨石堆叠起来的,在石砖缝间生满了青苔,想必那就是东仙山城。
戟颂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然而在快要到城门的时候,月忽然停了下来。
戟颂回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怎么了?”戟颂问道。
月曾身为长河族的大祭司,且是长河族的后裔。纵然现如今已经辞去了大祭司的身份,但按照先古准则来讲,原则上是不能踏入东仙山城的,带着戟颂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
若是跟着一起进去的话,可能会触动东仙山城的禁制,到时候只会落得一个连累戟颂的下场。
“我在此处等你。”月说道。
戟颂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你不舒服吗?”
“那人想必就在此处,进去吧,不用担心我。”月捧起她的脸,在她的唇瓣上轻吻了一下。
戟颂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没事?”
月微微笑了起来:“没事。”
戟颂眼含忧虑地看了看月,说道:“那我去去就回。”
“嗯。”月应道。
戟颂回身跑进已经荒废许久的城门,城中已经没有了什么像样的民居,长满了草木,还有一些石头盖起来的房子零落地散布在林间四处。
戟颂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走,随后在林间发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洁白的野鹿。
白鹿看了戟颂一眼,回身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身后的林子里。
戟颂连忙走了进去,跟在那头白鹿之后,走到林子的尽头。
林子的尽头是一间寺庙,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男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蓬头垢面地低着头。白鹿将戟颂带到之后,便窜到了一旁的林子当中。
戟颂看着白鹿消失的身影,随后将目光移到了男人身上,微微作揖:“后辈白曳,前来拜见前辈。”
“免了。”男人没有抬头,冷然开口,“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经人指路。”
“那人是谁?”
戟颂听闻,略有犹豫:“一个路人而已。”
男人冷笑了几声:“路人能知道东仙山城的遗址?我虽然已近千年没有离开过此地,但也不是那么好骗的。那人既然能将你一路带到此地,却不进来,恐怕是长河族人士,我猜得对么。”
戟颂没有应声。
“长河族与不死族乃是世敌,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与长河族人牵扯到一起的,但我劝你最好趁早断了这段缘分,免得到日后追悔莫及。”男人道,“长河族人和不死族人的宿命迥然不同,长河族人生来是为了守护人王,而不死族人只有为其战斗至死的宿命……你既然来到此地,就说明你与我是同族人,对么?”
戟颂“嗯”了一声,思索着男人刚才所说的话:“每个不死之身,都是战斗至死的吗。”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到得以善终的不死族人。”
“为什么?”戟颂问道。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宿命。”男人道,他抬起头来,脸上有着一道深刻的伤疤,将他的脸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只眼睛变成了空洞,“知道不死之战么?”
戟颂说道:“听说过。”
“关于不死之身的一些往事,自不死之战之后全部被禁言了,包括现在颇有名望的一些司祭和巫师,都无法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男子说道,“但是作为那场战争的幸存者,我可以告知你一些,我所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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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说不死族人是魔鬼一族,与强盗没有什么两样,并且性情异常残忍,在东仙山上过着茹毛饮血般的生活,而生性暴戾的他们一旦从东仙山下来,便一定会滥杀无辜,连茶馆中说书的人也在讲有关不死族人的轶事奇闻,久而久之,人们便对不死族产生了恐惧的心理。
因而有人猜测,就因为他们暴躁易怒的习性,王也怕他们群起攻之,将他们安置在离王都数千里以外的东仙山。只有有妖子跨河而来的时候,才会宣召他们。
他出生在一个农户家中,当时这座山上还没有如此多的草木,整座山就是一座庞大的山城,繁华的程度堪比王都。年幼的他经常和伙伴们在户与户之间的阶梯上,上蹿下跳地玩耍,即便是人烟稀少的蜿蜒的山路两边,也悬挂着灯笼,到了晚上便会莹莹地发着温暖的光亮。
他时常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道路两旁的灯笼和满天闪烁的繁星,走上自家门前的阶梯,便可以看到从窗户内透出来的微微泛黄的光亮。
他的父母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农民而已,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其实族内的他们并没有像外界所传的那样野蛮地生活,只是寿命较其他人长了一些,而且对于他们这些孩子而言,根本不知道自己同外界的人的区别,甚至因为很少下山的缘故,根本不知道山下其实还有这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一场不死之身相互残杀的战争。
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
他只记得自己一觉醒来,外面异常嘈杂,母亲冲进房门,还没来得及将他抱起来,便被人从身后一刀砍死。他被溅了满脸的血,那个将他母亲砍死的人跨过他母亲还在抽搐的尸体,毫不留情地一刀朝着他的脸上砍去!
他来不及悲伤,仓皇躲开,但还是不幸被砍中了一侧的脸。
鲜血洇红了他的视线,他捂着脸向外面跑去,身后的人紧紧地追赶着他,他看到了自己被乱刀砍死的父亲,咸腥的眼泪刺得伤口发出一阵阵的剧痛。
他跑出大门,在熟悉的街道上看到了无数的尸体,昔日的玩伴也在其中。他别无选择,只能连滚带爬地在满地的尸体上逃命。
前面出现了几个大人,他缓缓地停下脚步,打算悄无声息地躲到一边。
其中一个男人发现了他,他连忙扭头就跑,但这几个男人的速度,根本是刚才那个男人所不能比的,其中那第一个发现了他的男人挡在他的面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脚踢上他的腹部!将他直接踢到了街道的另一头!他落地的一刹那,感觉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充满了疼痛,他艰难地在地上爬行着,口中流出的血滴落到地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红的痕迹。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双鞋靴,他呼吸一滞,缓缓向上看去。
一个陌生的男人也在看着自己。
他已经被吓得失去了哭泣的意识,身体僵直地趴在地上,依旧保持着方才自己在地上爬行的姿势,他还从未领会过死亡的含义,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了自己和死亡的距离……
是如此的近。
他低下头去,身体颤抖着伏在地上,脑中不断闪过自己的双亲被杀死的样子,泪水不断地渗进他脸上的伤口,但他对脸上的疼痛已经浑然不觉,窒息的恐惧压在他的身上,他没有办法动弹分毫。
面前的脚步声绕过他,走向了远处。
他抬起头,发现方才走到他面前那个相貌陌生的男子并没有杀他的意思,陌生男子站在他旁边,看着迎面走来的几个男人,平静地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在陌生男子身后还站着另一个儒雅的男子,那个儒雅的男子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目,看向了他。
“逃吧。”那个儒雅的男子缓缓开口,对他说道。
惊魂未定的他见有一丝生机,立马爬起来,向没人的街头跑去。身后传出打杀的声音,他没有时间回头去看,闷着头一路向前跑去,脚下的尸体渐渐减少,不知不觉,他已经跑到了东仙山的山顶,下方是波涛汹涌的长尽河,他因失血过多而神志恍惚,一头掉进了河中。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弥漫着大雾的岸边,他的身体也有所成长。
他在大雾之中徘徊了数年,在白茫茫的一片之中找不到出口,最后经人指点,才终于走出大雾。而此时走出去所见到的,不再是满地尸体的景象,而是一派荒凉。
王城易主,百姓过得苦不堪言。他在世间辗转游历了许久,也碰到过情同手足的挚友,碰到过心爱的女人,无论过程有多么快乐,多么幸福,但他们都无一例外,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他。那些过于美好的记忆,在一个人愁苦的日子之中,也变成了刀刃,一刀一刀地将过往刻在心上,刻得鲜血淋漓。
到最后,他一个人回到了东仙山这片故地,昔日繁华的山城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漫山遍野的草木和在其中若隐若现的石居。
“不过……”道亘道,“虽然我记得很清楚,但像你们这些不死之战后出生的后辈,记性却差得很,实在是令我羡慕。”
“为什么会这样?”戟颂跟随着道亘走到了寺庙之中的一间陋屋之内,屋中满是灰尘,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全都积满了灰尘,戟颂寻了一处坐下。
道亘仅存的一只眼睛之中盛满了思绪:“在这东仙山之上隐居的日子里,我也想过很久,到底是什么让不死之身变成了健忘的痴儿……耗尽了数百年的光阴,我才终于想明白。”
戟颂看着道亘,徐徐问道:“是什么?”
“长尽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