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跷脚女人在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里哭得稀里哗啦……
一块绢头,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头伸到了跷脚女人的门前头,一块熟悉的绢头,是独眼龙送给跷脚女人的绢头,一看到绢头,跷脚女人一阵又惊又喜,耳朵边头又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独眼龙的声音,讲:“做啥哭呀?拿好绢头,揩揩眼泪水,有啥闲话好讲。”
跷脚女人委屈得泣不成声了:讲:“人家欺负我,侬一个做男人的,也不晓得帮帮我,管一管。”
独眼龙讲:“啥人胆子大到敢欺负我的女人了!”
跷脚女人讲:“我啥辰光骗过侬,侬看看,我手臂上还有乌青块,就是被人家打的。”
独眼龙讲:“翻天了,侬等好,我马上去收作这帮乌孙。”
一听独眼龙要去打相打,跷脚女人怕了,急了。双手一把捏牢伸在眼门前拿绢头的手。
“揩一揩面孔上的眼泪水……”派出所所长讲。
跷脚女人一听,抬头,看到立在门前头的是派出所所长,递过来绢头是所长,被伊一把捏牢的正是派出所所长捏着绢头的手,原来是幻觉,跷脚女人难为情了,赶紧收回手。
所长笑笑讲:“阿是看到绢头,触景生情了?独眼龙讲过绢头的故事。还有这个小包包伊也讲了故事,伊讲伊现在都用不着了,绢头跟包包一道完璧归赵,要我转交给侬的。我检查过了,绢头、钞票,都没有问题,侬收好。”
跷脚女人一听,眼泪水更加“啵啰,啵啰”流不停了。绢头是独眼龙临离开三层阁的辰光,向跷脚女人要的,独眼龙讲,绢头上有跷脚女人身上的咪道,到了外头,想念伊的辰光,可以拿出来闻闻咪道,解解念头,钞票是独眼龙离开三层阁前头,跷脚女人偷偷塞进独眼龙的衣裳袋袋里的,跷脚女人当时想,独眼龙一个人亡命天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需要钞票。想不到,两样东西又重新回到了跷脚女人手里,拿到手里厢,两样东西都像在揪跷脚女人的心一样,心口被揪得一阵一阵地痛。当着派出所所长的面,竟然熬不牢低头哭出了声音来了……
所长把绢头塞到跷脚女人的手里讲:“平静一歇,等一歇去见独眼龙的辰光,不要让伊看到侬哭过。”所长顿了一下,似乎又啥闲话不便讲,想了一下,才又接着讲:“独眼龙讲想见侬。照规矩,现在阶段是不允许见的。我所以会答应,是因为伊讲,想晓得侬这一腔开心伐,伊想看到侬开开心心的样子。伊不记恨侬,还希望看到侬开开心心,我蛮感动的,伊还讲了一桩要紧的事体……”所长又停牢了闲话。歇了一口气才讲:“我想,这桩事体,还是听伊自家亲口对侬讲吧,假使侬答应伊,对伊今后的改造是有帮助的。正以为这个原因,我才会破例答应让伊见见侬……”
跷脚女人为独眼龙的真情哭得更加凶了,独眼龙为了不连累伊这个跷脚女人,为一个在弄堂里从来不被人家待见的残疾人,为一个只会在里弄生产小组里一天赚几角洋钿,帮有铜钿人家买买小菜赚点跑脚钞票的女人,而甘愿牺牲自家的自由,不惜把自家送进班房伊,到派出所投案……
跷脚女人也为自家而哭,哭自家的糊涂,哭自家的小家子气,把一个世界上唯一会疼爱自家的男人害得进了班房还木知木觉,伊后悔不该把在菜场里受到欺负的事体哭诉给独眼龙听,弄得独眼龙为此而打相打,打伤了人而亡命天涯,后悔没有早晓得会有独眼龙投案自首这个样的结局,假使早点晓得了,自家老早就应该抢先到派出所里来投案,承担责任,换取独眼龙的远走高飞……
跷脚女人接过手绢,不舍的用绢头揩去面孔上的眼泪水,撩起衣襟揩了一把面孔,努力平复着情绪。她深吸了一口气,对所长说道:“谢谢所长,我不哭了,我会跟伊讲,让伊好好劳动,我会一直等着他出来。”
所长点点头,讲:“被伊打伤的人,伤得虽然蛮重,不过,没有死人,也没有造成残废的后果……侬又帮独眼龙引了一条光明的路,让独眼龙自首……派出所也会如实送有关材料到相关部门去的……据我判断,应该不会重判的。”所长又拍了拍跷脚女人的肩膀:“好了,就讲这些。侬振作点精神,去看看独眼龙,伊已经等侬交关辰光了。恐怕已经等不及了。“
当跷脚女人去会见室的辰光,进门前头,又撩起衣襟揩清爽了面孔上的泪痕,还揉了揉有点红肿的眼睛,深吸了口气,才进门。
独眼龙已经坐在里厢了。看到她进来,独眼龙原本黯淡的眼神瞬间有了光彩,伊想立起来,想朝跷脚女人跑过来,可惜被控制在椅子里,起不来,有点沮丧靠回到椅子上,瞬间,面孔上马上露出了笑容,讲:“我以为侬不会来了。”
这一切,跷脚女人都看在了眼里,心里忍不住一酸,不过,还是强忍住了难过,面孔上挤出笑容。讲:“侬好伐?”
独眼龙讲:“我蛮好,我就担心侬会想不通,会整天哭哭啼啼,现在,我看到侬的笑,我就不用担心了。”独眼龙夸张地咧开嘴巴笑了笑,又讲:“我想见侬,还有一桩最最重要的事体要跟侬讲,也是我必须见到侬的原因,要跟侬商量……想问侬……”独眼龙突然口吃起来。
跷脚女人有点焦急,讲:“侬讲好了,只要侬讲的事体,我都会答应。
独眼龙一只眼睛眨了一眨,笑得像一朵花一样,讲:“侬肯等我,假使肯等我出来,我会加倍努力地改造,争取早点出来,出来以后,阿拉就结婚,阿拉两个人年龄也不小了,一直做露水夫妻也不是长久之计,侬不要看我只有一只眼睛。我一只眼睛比人家两只眼睛还要派得上用场,我有的是力道,会赚钞票,结婚以后,我还想要个一子半女,也想过过天伦之乐的日子……”独眼龙一口气把要讲的闲话一吐为快,讲好以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喜滋滋地看着跷脚女人,等着伊回答。
这是跷脚女人没有想到的事体,跷脚女人心里一热,面孔上再也挂不牢笑容了,眼泪水“哗”的一下流出来,止不牢的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跷脚女人用力地点着头,闲话还是没有讲出来,只会又是一个用劲的点头……
这时,警察走了进来,讲:“时间差不多了。”
独眼龙立了起身,笑着看了一眼跷脚女人,坚定地跟着警察离开了,临出门前头,偷偷回头,又看了一眼跷脚女人,朝伊笑笑,笑得很灿烂。
跷脚女人久久地立在原地,看牢独眼龙离去的背影,直到独眼龙消失在门外头,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补偿独眼龙。
跷脚女人转身走出会见室,告别派出所所长的辰光,走过长长的走廊,当伊走出派出所大门的辰光,抬起头,迎着有点耀眼的阳光,心中已然有了计划,有了决心,不管未来会有多艰难,会有多坎坷,伊都会守在弄堂里,守在三层阁里,等待着独眼龙的归来,等待着重聚,等着梦寐以求的婚礼……
2、
从老饭店出来,三层阁爷叔嘴巴里还是一直念念叨叨,讲:“宝宝兄弟啊,哪能好叫侬破费呢,这顿请罪的饭理应该我来的。”一面讲,一面把捏在手里的一叠钞票朝宝宝的袋袋里塞。
宝贝一把推开三层阁爷叔塞钞票的手,搂牢伊的肩膀讲:“侬真不要客气,讲给侬听,应该谢的是我,我谢侬也来不及了。侬想想看,假使没有侬一只金口一开,讲清爽了天潼路房子的来龙去脉,阿拉屋里哪能太平?我姆妈的脾气,弄堂里啥人不晓得,强横,死不买帐,一根肚肠就是直的,一通到底,不转弯的,认定天潼路房子是“凶宅”就是“凶宅”我再讲也等于放屁。我姆妈一天不弄清爽天潼路房子的来龙去脉,就一天也不肯停止跟我闹下去,闹到底的说话,弄到后来,只有两条路,不是出人性命,就是拆光人家,现在,侬出面一讲,我姆妈听进心里去了,我屋里又和和睦睦,亲亲热热了。靠的是啥人?靠的是侬,阿是我谢侬还不及了,还好意思让侬三层阁爷叔破费请客吃饭。”
汪家好婆也凑上来讲:“喔唷,三层阁爷叔啊,侬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我这条老命就差一点点,就要被这幢房子弄得出送了。啥人晓得竟然是一样是个中国人。一跑到外国去。就变成外国赤佬了,就彻天彻地的坏了起来,哪能想得出来,弄只外国机器到中国来吓人,娘的冬菜,真是吓死人不抵命,亏得侬三层阁爷叔深明大义,出来讲了公道,救了我一条命,我真要朝侬磕头跪拜,磕三只响头还不够……”
汪家好婆的闲话,讲得大家哈哈大笑,三层阁爷叔的女眷虽然插不上闲话,也嘻嘻地笑了起来。
汪家好婆讲的闲话确实糙了一点,道理却一点不糙,讲得蛮实在。
宝宝又搂过姆妈的肩膀,讲:“姆妈,我还是要批评侬的,我再三跟侬讲,“凶宅”的讲法是迷信,是迷信,侬不相信,假使没有三层阁爷叔出面澄清,假使我依牢侬的意思,拿房子退掉,侬想想看,这样好的房子,已经到了手里厢了,又溜掉了,可惜伐?阿是要后悔一辈子了。”
汪家好婆一听不服贴了,刚想反驳……
艾米丽总归是屋里的和事佬,讲:“事体虽然已经过去了,照我讲起来,归根到底还是托姆妈的福,托汪家门的福。宝宝侬想想看,汪家门不管哪一天不是总归顺风顺水,就算有点小坎坷,也总归是有惊无险,轻飘飘就过去了,没有啥事体可以阻挡汪家的兴旺发达……
汪家好婆嘿嘿地笑了,朝宝宝讲:“侬听听,侬听听,啥叫道理,艾米丽的闲话就是道理。”
三层阁爷叔接上去讲:“就是就是,艾米丽讲的是句实在闲话,老弄堂里啥人不晓得汪家好婆是有福之人。”
一群人侬一句我一句,有讲不光的闲话,闲话越讲越多。讲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出了城隍庙,走上了了河南路,走过了河南路桥,一过桥,没有多少路就拐上了天潼路了,正好有一部空的三轮车路过面前,三层阁爷叔喊牢三轮车,转头对宝宝讲:“饭钿我就厚厚面皮,不客气了,我和女眷也不陪你们走了,坐三轮车回去了。”
汪家好婆还热情得不得了,讲:“阿拉屋里不远了,一道到屋里去坐一歇。”
三层阁爷叔马上讲:“不打搅了不打搅了,女眷刚到上海,还有交关事体要做……”
闲话还没有讲光,三轮车夫已经不耐烦了,讲;“走不走啊?”
三层阁爷叔赶紧讲:“走走走。”说着和女眷跳上了三轮车,朝天通庵路方向而去。
一静下来,宝宝这才觉得后脑勺有点隐隐作痛,不自觉地朝后脑勺抚摸了起来。
艾米丽轧出了苗头,讲:“阿拉也叫部三轮车吧。”
汪家好婆一听,就来气了,刚想讲:屋里就在眼门前了,还浪费啥钞票。看到艾米丽朝伊使眼色,还直朝宝宝方向努嘴巴,汪家好婆朝宝宝看过去一眼,看到宝宝面色苍白,手抚后脑勺,马上改口讲:“对对对,叫部三轮车,我也有点吃力了,早点回去。”
艾米丽一听,马上拦了两部三轮车,艾米丽扶着宝宝上了一部三轮车,汪家好婆独自上了一部三轮车,朝天潼路房子而去。
三轮车不多一歇就到了弄堂口,汪家好婆本来想就在弄堂口下车,还可以讨价还价减免两钿钞票,还来不及开口,宝宝坐的三轮车已经踏进了弄堂,汪家好婆也只好不响了。一转弯就看见洋房的屋里,正在感叹这一天的折腾,抬眼间,看到洋房门口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是张老师和晓梅,心里奇怪,这两个人来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