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二十多天里,姬建国白天在家里干活,晚上就坐在煤油灯下翻看那本已经被翻烂了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这本小册子是姬小颂特意从县教育局给他要来的,上面详细列出了全国各大高校的招生专业和人数。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
蝉鸣声中,姬建国赤着膊坐在院子里,用铅笔在草纸上反复计算自己的估分:
语文 85,数学 90,物理 95,化学 88,英语 60......
总分应该在 420分左右。
这个分数在去年能上重点大学了,但他不敢太乐观。
“哥,喝碗绿豆汤。”姬小颂端着粗瓷碗走过来,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算式,不禁莞尔,“还在算分呢?”
姬建国抹了把汗,接过碗一饮而尽:“小妹,你说我报哪个学校好?”
姬小颂蹲下身,指着指南上的几行字:“我觉得首都钢铁学院不错,冶金专业是国家重点。要不就报这个?”
姬建国摇摇头:“我想学点实用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上青大学”四个字上,又很快移开。
虽然今年这学校在省里招 30人,但他不敢奢望。
七月中旬,县教育局贴出了高考成绩。
那天凌晨三点,姬建国就摸黑起床,蹬着自行车往县城赶。
天蒙蒙亮时,教育局门口已经挤满了查分的考生和家长。
汗水浸透了姬建国的蓝布褂子,他攥着准考证的手心全是汗。
“姬建国!”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突然提高嗓门,“总分 438分,全省第 62名!”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
这个分数在今年绝对算得上顶尖,上重点大学绰绰有余。
姬建国愣在原地,直到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邮局,给在卫生所值班的妹妹打电话。
电话接通那一刻,这个七尺汉子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传来姬小颂急促的呼吸声:“哥?是哥吗?成绩出来了?”
姬建国喉咙发紧,手指死死攥着电话线,半晌才挤出声音:“颂儿……438分……全省 62名……”
“真的?!”
电话里传来“咣当”一声,像是搪瓷缸子掉在了地上。
姬小颂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行!”
她吸了吸鼻子,“你在邮局别动,我这就请假过去!”
“不用……”姬建国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泪了,“你好好上班,我……我去买两斤五花肉……”
“买什么肉!”姬小颂在电话那头又哭又笑,“赶紧去教育局问问填志愿的事!对了,带上那本指南,我折页的地方你都看看……”
姬建国听着妹妹絮絮叨叨的叮嘱,眼前浮现出她熬夜给自己整理复习资料的样子。
他忽然打断她:“小妹,要是没有你……”
“又说傻话!”姬小颂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赶紧去办正事,晚上……晚上咱们包饺子!”
电话挂断后,姬建国在邮局门口蹲了好一会儿。
七月的阳光火辣辣地晒在背上,把他的蓝布褂子晒出一圈白花花的汗碱。
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水果糖,这是考试那天妹妹给的,剩最后一颗一直没舍得吃。
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他们终于要熬出头的好日子。
*
填报志愿这天,姬小颂特意请了假陪大哥去教育局。
会议室里摆着几张大桌子,来自各公社的高分考生正在慎重填写志愿表。
姬建国盯着第一志愿那栏,铅笔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同志,能给我点建议吗?”他鼓起勇气询问身旁的招生老师。
老师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他的成绩单:“你这个分数,我建议报上青大学自动化系。国家现在急需这方面人才,毕业后分配都是好单位。”
姬小颂眼睛一亮,悄悄掐了下大哥的胳膊。
自动化,这个在八十年代初刚刚兴起的新专业,正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成为最前沿的学科。
姬建国深吸一口气,在第一志愿栏工整地写下“上青大学自动化系”,第二志愿填了首都航空学院,第三志愿是西区交通大学。
填完表交给老师时,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比备考还难熬。
姬建国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却总失眠。
七月底的某个深夜,他突然摇醒睡在隔壁房间的妹妹:“小妹,要是没考上怎么办?”
姬小颂揉着眼睛坐起来,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疲惫的脸上:“哥,你忘了老支书说的话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不上就明年再考,生产队永远需要会计。”
八月初的午后,蝉鸣声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打断。
姬建国正在自留地里除草,抬头看见邮递员老张举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跑边喊:“姬建国!上青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姬建国颤抖着接过信封,上面鲜红的“上青大学”四个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录取通知书上清清楚楚写着:“姬建国同学,你已被录取到自动化系工业自动化专业学习......”
“哥!”姬小颂不知何时站在了田埂上,白大褂上还沾着碘酒痕迹,显然是刚从卫生所跑回来。
她扑上来抱住大哥,眼泪打湿了通知书的一角。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整个公社。
当晚,生产队破例杀了头猪,全队老少都来贺喜。
老支书端着地瓜烧,拍着姬建国的肩膀说:“建国啊,你这是给咱们贫下中农争了口气!”
临行前的晚上,兄妹俩坐在院子里乘凉。
姬小颂把攒了半年的全国粮票和三十块钱塞进大哥的行李袋:“首都冬天冷,我给你织了件毛衣......”
“小妹,”姬建国突然打断她,“这些时间要不是你......”
“别说这些。”姬小颂把一包大白兔奶糖塞进他的挎包,“到了学校记得来信。对了,我给你准备了晕车药,明天坐长途汽车要用。”
第二天清晨,公社特意派了辆拖拉机送姬建国去县城坐车。
全生产队的人都来送行,七手八脚地往车上塞煮鸡蛋、炒花生。
姬建国穿着妹妹新做的蓝布中山装,胸前别着大红花,像个新郎官似的被众人簇拥着。
拖拉机发动时,姬小颂突然追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小布包:“哥,带着这个!”
姬建国打开一看,是那支英雄牌钢笔,笔帽上还缠着红绳,这是老家保佑出远门的习俗。
“到了首都好好学!”姬小颂的声音混在拖拉机“突突”声里,“等放寒假我去看你!”
姬建国紧紧攥着钢笔,看着妹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田埂上的一个蓝点。
路边的白杨树飞快地向后退去,就像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正在一点点离他远去。
三天两夜的旅途后,姬建国终于站在了上青园的牌坊下。
九月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在他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深吸一口气,扛起打着补丁的行李袋,大步走向报到处的长队。
队伍里都是和他一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但姬建国知道,自己是特别的。
他是全县第一个考上上青的农民。
当他在新生登记表上工整地写下“工业自动化专业”时,那支英雄钢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远在千里之外的姬小颂正在卫生所给病人打针。
窗外飘来广播声,正在播报十二大提出的“经济建设要依靠科技进步”的新闻。
她嘴角微微上扬,手里的针头稳稳扎进患者的血管。
在这个改革开放的第四个年头,无数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正用各自的方式奔向崭新的未来。
在家里的日子或许是太过好过了,游永那边可就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