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顾雁西下意识将失神的宋声晚一把扯过,护在身后。
而他的胸膛,则被上官玦突如其来的利剑,生生劈出了一道贯穿左右、由上至下的血肉沟壑。
宋声晚抓着顾雁西的手臂,双目睁圆。
上官玦握剑的手,尚在发颤,但他的声音却格外洪亮坚毅:“若你此番只是为了寻仇,大可直接杀去承恩殿,而不是在这借着怀冤抱屈的虚伪模样,行滥杀无辜之实。”
随意用衣袖抹去嘴边溢出的鲜血,顾雁西讥笑道:“滥杀无辜?”
笑着笑着,顾雁西的语气骤然一转:“可笑至极!”
“这城中百姓,皆受我们顾家世代庇护,百余年间,有多少顾家儿郎血洒山河无所归,又有多少人,连具完整的尸骨都凑不出来。”
“然而,当今天子昏庸,竟因忌惮顾家功高盖主,便想着与敌国一同联手,只为拉顾家下马。”顾雁西从破开口子的衣襟里,拿出了一张被劈成两半的血书,“顾家蒙冤落难时,你口中的这些无辜百姓,可有人为我们顾家说过一句话、叫过一声冤?”
血书上,写满了顾家及万千将士密密麻麻的冤屈。
它被顾雁西重重丢下,随后,轻飘飘地落在上官玦脚边。
顾雁西厉声高吼:“昔日,我能拿出性命去护城中众人,今日亦可豁出性命,只为让这些无情无义的白眼狼,给我们顾家满门陪葬!”
站在顾雁西身旁,宋声晚仰起头,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她看着眼前与曾经判若两人的顾雁西,只觉心中悲凉。
举手擦去顾雁西眼角流出的泪水,宋声晚的眼角,也紧跟着滚下泪珠。
此刻,宋声晚心想,她不爱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顾雁西。
她恨这个顾雁西,恨他能为了仇恨去死,唯独不能为了她而活。
用额头抵着顾雁西的手臂,宋声晚无力地向顾雁西诉说着她的委屈。
“啊……”
‘那我呢?’
“啊……啊啊啊……”
“怎么就,独把我给丢下了。”
犹豫片刻,顾雁西轻轻抱住身前依靠着自己的单薄身子。
他拍拍她的背,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她。
哄人似的,顾雁西说:“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我拿下辈子赔给你,好不好?”
恨,是从爱里生出的痛苦。
所以,它比爱来得刻骨,比爱来得轰轰烈烈、排山倒海,叫人沾上一点儿,便能彻底变了样。
可偏偏,恨却是这世间最容易拥有的东西。
相反,这世间一点点的爱,就足够让人渴求许久,却依旧不得。
他的话语落进宋声晚耳中,她使劲摇头,以表不愿,但仍被顾雁西推开。
“走。”
“走啊!”
突然,两道尖锐的叫喊同时响起。
“上官玦!”
“晚儿!”
抬手,奄奄一息的宋声晚落入顾雁西怀中。
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头,被宋声晚强行放平,她捏着顾雁西的手,稍稍用力,便将其手心打开。
宋声晚一边笑着抬眼,一边用指尖在顾雁西手心里写着: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活。
滚烫的眼泪,如断珠,一颗颗滚落进宋声晚的衣领。
顾雁西紧紧搂着宋声晚,那力道,像是想要把宋声晚揉进血肉,好似这样,他们便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为什么要替我挡,你这单薄的身子,能挡住些什么?”顾雁西嘶哑到无声,“我早就该死了……”
顾雁西歇斯底里道:“我早就该死了,你怎么这么傻!”
听闻此言,宋声晚责怪地拍了拍顾雁西的手背。
“啊……啊啊……”
‘就知道,瞎说。’
弥留之际,宋声晚最后贪恋地看了顾雁西一眼又一眼。
她重复在顾雁西的手心写道:我要你活。
随即,宋声晚缓缓闭上眼,其双手无力地掉落在地。
顾雁西赶忙牵起她的手:“不要!”
“不要!!”
“晚儿,不要!”
顾雁西喊了一声又一声,却无人再应答。
握着宋声晚已无脉搏的手腕,顾雁西仰天嘶吼:“晚儿!”
领军赶来的上官庭,拉绳勒马。
快步行至上官玦身侧,上官庭质问道:“为什么要回来?!”
上官玦梗着脖子,表情很是不服,但说出口的话却又尽显委屈:“为什么不能回来,这里本就是我的家,我只是回家,错在何处。”
“上官玦!”上官庭揪起上官玦的衣襟,“你已经不是三岁孩童了,你该知道,你如今回来什么用都没有,只能是送死!”
上官玦掀起眼皮,直直对上上官庭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问道:“六皇兄,我的母妃呢?”
闻言,上官庭将手一松。
“我母妃死了。”
上官玦则继续问道:“是你放的大火?”
上官庭不由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上官玦的眼睛:“是。”
“为什么?”
上官玦往前一步,接着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沉默许久,上官庭抬头:“是我的错。”
听完回答,上官玦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盯着上官庭。
过了好一会儿,上官玦终于开口:“六皇兄,这是最后一次我这么叫你。”
上官庭没有接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上官玦一把扯住缰绳,随之翻身上马。
“即日,我与你上官庭,恩断义绝。”上官玦将缰绳一圈圈地缠绕在手掌心,“今后再见,你我便是仇人,我不会手下留情,你也不必惺惺作态,大可对我拔剑相向。”
上官玦回过头:“我想,六皇子殿下该是不会舍不得。”
“毕竟,你上官庭从未将我视为你的弟弟、你的家人。”
说完,上官玦纵马踏入宫门。
上官庭抬脚追上:“上官玦,回来!”
待与抱着宋声晚的顾雁西擦肩而过时,上官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慢慢倒回两人身旁。
等上官庭看清顾雁西胸前和宋声晚插着同样的羽箭后,他默默脱下外袍,将二人小心翼翼地盖在红布下。
顾雁西是死过一次、又活一次的人。
顾家满门尽灭,这世间唯剩宋声晚是顾雁西的牵挂与念想。
故而,当心中挂念着的宋声晚也在自己眼前离去,形单只影的顾雁西亦是不能苟活。
再或者说,自打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后,已经见识死亡的顾雁西,就没打算在这世间安生生地活着。
暗处,言璟拉满弓,其箭头对着面前站着的蒙面女子的心脏。
女子从容地摘下面纱,古灵精怪道:“是我呀!”
言璟放下弓箭,疑惑道:“你是,涂灵儿?”
对面的涂灵儿点了点头,随即身上的银铃叮铃作响,好生聒噪,就像涂灵儿身上的每一个银铃里,都住着一个无形无色的她自己。
从头到脚,涂灵儿通身雪白,宛若雪地里的瓷娃娃。
涂灵儿一蹦一跳地跑到言璟身边,并毫不避讳地打量起了他的装扮。
围着言璟看了一圈后,涂灵儿面露嫌弃:“你怎么变得这般难看。”
边说,涂灵儿边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珠链。
摆摆手,涂灵儿示意言璟把头低下。
言璟看了看涂灵儿手里色泽鲜艳、颗粒饱满的珠链,拒绝道:“孤不喜欢这些东西。”
涂灵儿气得皱眉跺脚:“胡说,从前的你,浑身上下都是金灿灿,活像是把一整座的金山都给背在了身上。”
“再瞧瞧你现在,跟路边讨食的乞人似的,一点儿都不好看。”
年纪小小,涂灵儿却道理大大。
她一本正经地对言璟说教道:“你穿得如此难看,怎能将那位常跟在你身旁的凶神给心甘情愿地套牢。”
听着涂灵儿的话,言璟不禁一愣:“凶神?”
涂灵儿抬手,指着在言璟身后不远处的上官庭:“就是他呀。”
“当初,我可亲眼瞧见,他虽一直躲藏掩饰,但实际那双眼睛装的满是你的身影。”
“他喜欢你。”
言璟转身,呆呆地望着上官庭:“可我并不认识他。”
捡起地上的弓箭,涂灵儿叹气道:“你们大人啊,总是喜欢口是心非。”
“我姐姐就不一样,她喜欢她的姐姐,便不顾一切地想要留她在身边,可偏偏她的姐姐不识好歹,竟不愿意。”
将羽箭别回腰间,涂灵儿拉着弦,眯起一只眼睛:“甚至还动手杀了她。”
把空空的弓对准顾雁西怀中的宋声晚,涂灵儿笑得诡异:“我不喜欢她,但又不想姐姐太孤单。”
拉弦的手一松,涂灵儿的笑容愈发灿烂:“既然这样,我只能勉为其难,让她下去继续陪着姐姐。”
“今晚,终于能梦见姐姐了。”
恍惚间,言璟竟在涂灵儿的身上,瞧见宋昭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