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过后。
姜黎先感觉到苏仪掌心的薄汗,他率先反应过来,捏了捏苏仪的手,然后笑着对徐凤鸣说:“凤鸣,好久不见。”
徐凤鸣神情凝滞片刻,笑容有些不自然:“姜兄,好久不见。”
姜黎说:“凤鸣,你做的很好,谢谢你,替我结束了这场乱世。”
苏仪听见这话,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因为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的话,徐凤鸣他们恐怕会更快结束这硝烟弥漫乱世。
“……不,姜兄,你不必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徐凤鸣心里五味杂陈,有些磕巴:“何况,这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子敬……和赵宁,还有闵先生和苏仪……”
苏仪:“……”
“我知道。”姜黎笑着看向姜冕,表兄弟第一次正式见面,没有想象中的亲密,反而有点尴尬:“子敬,谢谢你了。”
“不用……”姜冕那神色也有点怪,他看看苏仪,又看看姜黎:“哥……”
姜冕这声哥喊得极没底气,尴尬之余,还带着点心虚。
姜黎倒是坦然受了姜冕这声哥:“嗯。”
“哥……”姜冕有些不安,哀求道:“虽然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过分,我也没资格求你原谅,更没资格求你宽恕,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杀郑琰,可以吗?”
姜黎看了郑琰一眼,郑琰也十分愧疚,他脸色不好,既愧疚又不安:“不,姜公子,你别听殿下胡说,我、我欠你一命,这条命自然是该还给你的!我没资格求你宽恕!
但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公子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公子!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殿下解毒!
不管怎么说殿下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姜黎看向郑琰那眼神没有恨,反而带着点兄长看弟媳的审视,他似乎在认真思考,郑琰究竟能不能给姜冕幸福。
郑琰被姜黎看得头皮发麻,姜黎一脸平静,面上看不出恨,但是能看出点其他的怪模样。
姜冕早死了爹娘,身边没长辈,至于郑琰,那更是从小就死了全家。
两人都早就没了亲人,更是没有长辈。
郑琰自然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平静的审视的神情,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一丝不挂在姜黎面前,被姜黎看穿了一样。
郑琰头皮发麻之余,觉得浑身冒凉气,后背凉飕飕的。
姜黎从那大刺客眼中看到了惶恐不安,还有难以启齿的愧疚和难堪。
他看了郑琰一会儿,侧头去看姜冕:“子敬,你很爱他吗?”
姜冕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姜黎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到郑琰身上,半是威胁半是玩笑道:“郑琰,子敬是我弟,你可得小心点,你若是敢对我弟弟不好,我就让黎朔杀了你。”
郑琰:“姜公子……”
“……”姜冕怔怔地看着姜黎:“哥……你原谅他了吗?”
“我都没恨过他,”姜黎说:“为什么要原谅他?当初真正要杀我的又不是他,他只不过是执行命令的人罢了,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不是吗?”
郑琰什么结果都想过了,他这几天甚至想过以死谢罪,却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郑琰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姜冕却高兴起来。
“何况……”姜黎说着,又将视线移到赵宁和徐凤鸣身上,说:“我的仇,子谦已经帮我报了。”
徐凤鸣跟赵宁当即明白了,闵先生全家和欧阳先生是苏仪杀的。
“事情都过去了,”姜黎说:“我希望这件事情就此揭过,还有凤鸣和子敬,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强人所难,但子谦是因为我的缘故生了病,所以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来。
凤鸣,子敬,你们可以原谅子敬吗?”
姜冕:“啊……都过去了,以后就、就不要再提了吧,何况是郑琰先伤害你的,这也算是扯平了……”
所有人:“……”
姜冕也有点不好意思,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今天一见到姜黎脑子里就像是糊了一团浆糊,说话也语无伦次的。
但他是半点不恨苏仪的,相反,他还有点感谢苏仪呢,要不是苏仪搞出这一摊子事来,恐怕他跟郑琰再也没可能在一起了。
至于徐凤鸣,他就更不恨苏仪了,相反,不但不恨,他还觉得很愧疚,毕竟姜黎的伤始终是跟赵宁脱不了关系的。
“是啊……”徐凤鸣接着姜冕的话说:“都过去了,以后大家都不要再提了。”
苏仪那悬在半空的心中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话一说开,尴尬的气氛总算稍微好了一点。
姜黎要去检查徐凤鸣的情况,赵宁其实已经替徐凤鸣把过脉了,但他医术不精湛,只能算半个大夫,牵扯到徐凤鸣的身体状况,他不敢怠慢,便让姜黎替徐凤鸣再把一次脉。
姜黎走过去坐在榻边,食中二指搭着徐凤鸣的脉搏,过了许久,姜黎的眼中快速地闪过一抹异样,那速度太快了,快得所有人都没有看清。
姜黎突然抬头看了徐凤鸣一眼。
赵宁眉头当即挤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姜黎说:“就是伤得有点重,可能未来几个月都走不了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众人便在安阳养病,入冬了,现在正是窝冬的好时候,日子倒也过的惬意。
徐凤鸣断了腿,赵宁还亲自给他做了个车辇,方便推着他出去透气。
徐凤鸣醒了好一段时间了,一天出门的时候发现福宝大冬天的,带着好几只小猫出来遛弯。
很是新奇,要知道福宝是个出了名的懒东西,而且还是最怕冷的。
这么大冷的天,它居然带着好几只猫出来遛弯。
徐凤鸣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喊了福宝一声:“福宝?”
福宝神情倦怠,幽怨地瞥了徐凤鸣一眼,半死不活地叫了一声:“喵。”
徐凤鸣:“……”
“它怎么了?”徐凤鸣看着赵宁:“怎么这副德行?还有这些小猫,哪来的?”
赵宁弯腰,伸手拎着福宝的后脖颈,把它放在徐凤鸣怀里。
徐凤鸣抱着它,伸手替他顺毛。
福宝闭着眼窝在徐凤鸣怀里,惬意地打呼噜。
几只小猫走过来围在徐凤鸣脚跟前叫。
赵宁看着徐凤鸣怀里神情倦怠的福宝,说:“它年纪大了,没精神是正常的。”
徐凤鸣经赵宁这一提醒,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猫的寿命最多十几年,福宝能活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他垂头看着自己怀里那只懒猫,想起它小时候那样子,谁来都能挨它一爪子,莫名地很心酸。
眨眼间,当初那动不动就炸毛挠人的胖猫竟然老了。
“它是猫,能活这么长时间已经厉害了。”赵宁知道徐凤鸣心里不好受:“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凤鸣,你别难过了。”
“我知道,我就是……”徐凤鸣说着,叹了口气。
“喵。”
脚边那五只小猫仰着脑袋冲着徐凤鸣和福宝叫个不停,徐凤鸣垂眸看着那几只猫,说:“那这些猫又是哪来的?”
赵宁:“府里的嬷嬷捡回来的。”
徐凤鸣点头,料想这几只猫把福宝当成大哥了,所以每天缠着福宝不放。
福宝被它们烦得不行,奈何这几只小东西战斗力实在太强,它没办法,于是只得带着。
小猫叫个不停,显然是在叫福宝跟它们玩。
福宝闭着眼睛理都没理它们。
徐凤鸣看它们叫得可怜,把福宝放在地上。
福宝哀怨地看了徐凤鸣一眼,显然是不想跟它们玩,想让徐凤鸣抱着睡觉。
徐凤鸣:“……”
“自己玩去。”赵宁眸色冷淡:“没看见你爹病着?”
徐凤鸣:“……”
福宝走了。
徐凤鸣莫名其妙看着赵宁,问:“为什么是爹?”
赵宁木着张脸看着徐凤鸣,眉毛轻轻一扬,他声音依旧冷淡,却能破天荒地听出理所应当的语气:“不是爹,难道你想做娘?”
徐凤鸣:“……”
行吧,当爹就当爹吧,反正福宝是赵宁当儿子养的。
遥想当初,他还给福宝取了个名字叫“赵弃”来着……
都用自己的姓给福宝冠姓了,不是儿子是什么?
这日子一清闲下来,过得就……别提有多舒心了。
众人每天聚在一处,喝喝茶、吹吹牛,回忆回忆往昔,再畅想畅想未来。
现在不用打仗了,在这里也不用绷紧了神经跟朝堂上那一帮大臣斗智斗勇,更不用早起上早朝,还不用每天批阅文书。
这样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爽。
众人过得是个个乐不思蜀。
徐凤鸣也不催赵宁回大安。
赵宁毕竟登基好几年了,根基已经稳了,而且朝堂上的大臣个个都很厉害,哪怕没有他赵宁,国家也能自主运转。
而且秦川是个聪明人,专门派出信使,每隔一段时间就将国内的消息给他们送来。
他们在这安阳城,照样能知道大安城的一举一动。
姜冕就不一样了,他是去年才回去夺回王位的,跟赵宁比起来就差远了。
国君久没有消息,谁也说不准楚国那帮士族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万一到时候姜冕等个一年半载的才回去,恐怕那帮士族推举出来的新君都快生孩子了。
结果姜冕却半点不着急,悠哉悠哉地窝在徐凤鸣府里,每天睡到自然醒,别提多悠闲了。
姜冕太淡定了,郑琰都看不下去了:“殿下 ,我们什么时候回浔阳?”
姜冕莫名其妙看着郑琰:“回去干什么?这里不好吗?你不喜欢这里?”
“不是不喜欢,”郑琰说:“殿下,你再不回去,恐怕那般士族新国君都选好了。”
“选就选呗,”姜冕淡定道:“他们若是真选了,我就不用回去了,我正好不想回去,我害怕到时候一回去,你又跟我吵架。”
郑琰:“……”
郑琰还不知道,姜冕早就把王印交给了赵宁。
现在楚国的士兵大部分都在燕国,慢慢地跟启军融合。
楚国现在连军队都没了,那帮士族再厉害,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
郑琰发现姜冕那笑容有点古怪,他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不信任地打量着姜冕。
姜冕笑得更欢了,郑琰知道自己被他耍了,气急败坏走过来:“好啊!你耍我!”
郑琰撸起袖子,去挠姜冕。
姜冕最怕痒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我错了……”姜冕一边笑一边求饶:“我错了,郑琰……哈哈,别挠了……我肚子疼……”
姜冕一说他肚子疼,郑琰就慌了,忙停手,关切地盯着姜冕:“哪疼?!是不是你身体里的毒开始发作了?!”
“不是,”姜冕呼吸急促,眼角濡湿:“是笑的……”
郑琰:“……”
郑琰又被姜冕耍了。
然而他提不起跟姜冕继续打闹的心思,坐在榻边开始担忧姜冕的毒。
姜黎虽然说不恨郑琰,可他却一直没提替姜冕解毒的事。
这段时间郑琰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可姜黎都闭口不谈这件事。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是故意不想给姜冕解毒?
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不,不对,不管怎么样,姜冕跟他是没仇的,姜黎犯不着跟姜冕过不去。
他们还是血亲,虽然没见过面,但到底是有血缘牵绊的。
何况姜黎本来就心地善良,哪怕是个陌生人他都会救,更不要说是姜冕了。
可他为什么就是对这事闭口不提?
难道说……这毒无解?
这也不可能啊,虽然寂灭散是慢性毒药,但中毒者最多三五年就会殒命。
姜黎中毒已经十几年了,还活得好好的。
这可是沧海阁主亲自配的毒,如果没解毒,他不可能活到今天。
郑琰始终想不通,姜黎究竟是什么意思。
姜冕察觉到郑琰在走神,起身从背后搂着郑琰的腰,把下巴垫在郑琰肩上,问他:“你在想什么?”
郑琰:“我在想,姜公子什么时候给你解毒。”
姜冕半点不担心这个,他想了想,说:“郑琰,我有话跟你说。”
郑琰侧头看他,他一动,两人的唇就碰到了一处。
郑琰看了两秒,直接吻住了姜冕的唇。
两人亲了一会儿,姜冕说:“我把楚国交给赵兄了,以后这整个神州,就只有一个国家了。”
郑琰有些惊讶:“像宋熙一样?”
姜冕:“确切地说,是像苏兄一样。”
郑琰:“为什么?你不想做国君?”
“本来是为了避免战争,”姜冕缄默片刻,说:“我知道,大战停息以后虽然是两国分治,但这仗迟早还会打起来的,那到时候又会死很多人。”
郑琰:“那后来为什么又不是了?”
“因为你啊。”姜冕说:“我知道在浔阳城的时候,你虽然是害怕我会被连累才说出那样的话,但我知道……你其实……很不喜欢待在楚国王宫里。”
姜冕何等聪明,而且又爱极了郑琰。
虽然现在误会解除,郑琰当初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害怕姜冕会因为他的缘故被苏仪报复。
可有一点姜冕是明白的,郑琰在浔阳那段时间也确实过得很不开心,他也真的很不喜欢浔阳王宫。
当初虽然是为了跟姜冕分手,故意说出那番身份和地位不同的话来刺激姜冕。
可姜冕知道,郑琰其实很在意这个。
他特别在意他跟姜冕身份不同所带来的差距。
即使他现在跟姜冕重归于好,回了楚国。
刚开始几年,两人或许会为因为爱,尽量忍耐和迁就彼此,可日子久了,再浓烈的爱也会被消磨殆尽。
那到那时候,他们就真的是形同陌路了。
“殿下……”姜冕为了他如此牺牲,连国家都能拱手让人。
郑琰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攫住了一样的疼,疼得郑琰连呼吸都在发抖:“你不必这样,我愿意做你的贴身护卫,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
我不在乎什么虚名,更不在乎什么名声,那对我来说向来是没有杀伤力的。
你……你也可以封后,你是国君,国君肯定要有子嗣的,我能理解……”
“可是我不想封后,更见不得别人对你说三道四。”姜冕松开郑琰,爬到他身上,骑在郑琰腿上,抱着郑琰的脖颈说:“我也不想当国君,太累了。
我只想、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还可以随时随地就、就……就……”
姜冕“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所以然来。
郑琰认真看着姜冕,观察着他的神情,发现他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脸上带着难为情,和羞赧。
郑琰:“……”
郑琰听懂了他刚才那未曾宣之于口的话。
他倒是没脸红,不过他起反应了。
姜冕:“……”
姜冕愣了愣,笑了起来:“你听懂了。”
郑琰:“殿下,你现在也什么下流话都说得出来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姜冕说:“这都是跟你学的。”
“嗯。”郑琰仰头去吻姜冕:“不过我喜欢。”
郑琰的精力总是很旺盛,每次都能把姜冕累得睡过去。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郑琰心满意足地抱着姜冕睡了。
后半夜的时候姜冕睡得很不安稳,他出了一身的汗,中衣和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他一有异样,郑琰就醒了。
郑琰发现他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连头发都湿透了。
郑琰先探了探姜冕的额头,一片冰凉,没有发烧,但这也绝对不正常。
“怎么了?!殿下!”
郑琰焦急滚下榻,飞快地找来干净的衣服给姜冕换上。
姜冕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连睫毛上都是水珠,他眉头拧成了一团,额头上全是汗。
姜冕死咬着唇,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