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时候,灵山有个书生叫王勉,别号黾斋。这小子脑子特别好使,参加科举考试好几次都拿了第一。但他心气儿高得很,总爱讥讽嘲笑别人,仗着自己有才学,处处都要压别人一头。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一个道士,道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公子你长着一副贵人相,可惜被‘轻薄’这个毛病折损了不少福分。凭你的聪明劲儿,要是能回头修道,还有机会跻身仙籍呢。”
王勉冷笑一声,说:“福分多少还不好说呢,这世上哪儿真有什么仙人啊?”道士反问他:“公子你见识怎么这么浅陋呢?别的不说,我就是个仙人。”王勉听了笑得更厉害了,只当道士在胡言乱语。道士又说:“我有啥稀奇的?你要是肯跟我去,马上就能见到几十位真仙。”王勉问:“他们在哪儿呢?”道士回答:“就在附近。”
说完,道士把拐杖夹在腿中间,把另一头递给王勉,让他像自己一样握住。等王勉握稳了,道士让他合上眼,喝了一声:“起!”王勉就觉得手里的拐杖突然变得有装五斗粮食的袋子那么粗,紧接着整个人就飞起来了,只听见耳边风呼呼地响。他心里害怕极了,偷偷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了像鳞片一样凹凸不平的纹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道士又喝令:“停!”然后把拐杖抽了回去。王勉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座巨大的宅邸里了。只见层层叠叠的楼阁一眼望不到头,那气派程度跟帝王的宫殿差不多。前方有一个一丈来高的台子,台上是十一间连在一起的大殿,那叫一个富丽堂皇。道士拉着他登上台子,让童子摆上宴席招待客人。殿里早就摆好了几十桌酒席,铺陈得特别奢华,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道士自己则换上了华丽的衣服,在一旁等着。
没一会儿,就见好多宾客从天上陆续过来了。他们骑的东西五花八门,有骑龙的,有骑老虎的,还有骑鸾凤的,手里都拿着乐器,一路吹吹打打,慢慢落在大殿里。
宴席上有不少女客,有的光着脚,中间有个美人最惹眼——她骑着五彩凤凰飞过来,头戴凤冠,身穿绣满云霞的礼服,妆容华贵得跟宫里的娘娘似的。她身边的侍女抱着个五尺来长的乐器,既不是古琴也不是瑟,样子怪模怪样的,谁也叫不出名儿。山珍海味像流水一样端上桌,一入口又香又甜,压根不是人间能吃到的味道。王勉坐在席上,眼睛一直盯着那美人,既被她的美貌勾住了魂,又盼着听她奏乐,生怕错过一丁点。
酒过三巡,一个白头发老爷子站起来说:“多亏崔真人热情相邀,今天这场盛会可得尽情热闹。要不按乐器种类分拨合奏?”于是宾客们按手里的乐器分成好几队,一时间丝竹管弦声响彻天空。只有骑凤凰的美人,她那乐器独一份儿,没人跟她同队。等大家奏完,侍女才打开绣囊,把那乐器横放在桌上。只见美人伸出雪白的手腕,指尖在弦上飞快拨动,乐声比古琴清亮好几倍,激昂的时候像劈开云雾般畅快,柔婉的时候又让人心里发软。一曲奏了半盏茶的工夫,满殿宾客都屏着呼吸,没一个敢咳嗽的。曲子结尾“铿”的一声,像玉磬敲响般清越。众人齐声喝彩:“云和夫人果然是绝技无人能比!”
宴席散后,宾客纷纷告辞,仙鹤长鸣、龙吟声声,各自乘着仙禽腾空飞走了。道士早备好了铺着锦被的宝榻,请王勉休息。可自从见了骑凤凰的美人,又听了她绕梁的仙乐,王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向来觉得自己才学过人,考功名就跟捡草一样简单,升官发财都是早晚的事,到时候美人、仙乐还不是手到擒来?可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功名和仙缘、凡心和道心,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
道士好像早就知道他心里那点想法,叹了口气说:“你上辈子跟我一起修道,后来因为意志不坚定,才掉进尘世里吃苦。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真心想拉你脱离这乱糟糟的人间,没想到你沉迷俗事太深,连被点醒的机会都不给。现在只能送你回去了,以后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时候,但要是想再修天仙的位子,恐怕得等下辈子轮回了。”说完,指了指台阶下的长石板,让王勉闭上眼睛坐上去,反复叮嘱千万别睁眼。
等王勉坐稳当,道士挥起鞭子抽打石板,石板一下子就飞起来了,风声呼呼的像打雷一样,也不知道飞了多远。王勉突然好奇下面的世界啥样,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只见一片茫茫大海望不到边,惊涛骇浪直接扑面而来。他心里吓得够呛,慌忙闭上眼睛,可身子已经跟着石板往下掉,“砰”的一声砸进海里,在浪里像鸥鸟一样浮浮沉沉。好在他一直住在海边,多少会点水性,正使劲扑腾的时候,忽然听见水面有人笑着说:“这一摔还挺漂亮!”
危急时刻,一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伸手把他拉上了船,抿着嘴笑着说:“吉利吉利,秀才这是‘中湿’了!”王勉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赶紧求姑娘生堆火取暖。姑娘温柔地说:“跟我回家,自然会给你安排好。要是你觉得满意……”话没说完就眨了眨眼。王勉赶紧说:“这叫什么话!我是中原的才子,今天偶然落难,要是蒙姑娘相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何止是不忘!”
姑娘轻轻摇着船桨,小船飞快地往前开,像在风雨里穿行,一会儿就到了岸边。她从船舱里拿出一束刚采的莲花,指尖还沾着水珠,笑着带着王勉上岸。
走了半里多地,只见红漆大门一下子打开了,穿过几重院子,采莲的姑娘早就抢先跑了进去。不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迎出来,弯腰作揖请王勉上台阶,让侍者拿来衣帽鞋袜,等他换好衣服,才笑着问他的籍贯和家族情况。
王勉大声说:“不瞒您说,我在文坛多少有点名气,崔真人曾经邀请我去修道,可我觉得考取功名就像伸手掏口袋拿东西一样容易,所以不想躲在世外过清修日子。”桓文若一听立刻恭敬起来,说:“这儿是仙人岛,跟外界隔绝。我叫桓文若,世代住在这偏僻的地方,今天能接近您这样的名流,真是太幸运了。”说完就让人摆上酒菜,热情招待。
喝了几杯酒,桓文若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芳云十六岁,还没嫁人。要是能嫁给您做妻子,您觉得咋样?”王勉心里暗自高兴,料想肯定是救他的那个采莲姑娘,赶紧起身道谢。桓文若马上让人请来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又转头让身边的人快去叫女儿出来见面。不一会儿,一股香味飘来,十几个美女簇拥着芳云慢慢走出来,只见她容貌艳丽,像早上太阳下的荷花一样娇艳,她轻轻行了个礼就侧身坐下,之前救王勉的采莲女也在旁边站着的美女堆里。
酒喝得正酣时,一个扎着垂落头发的少女从内室走出来,也就十来岁,身材秀美,笑着靠在芳云的胳膊旁,一双眼睛灵动有神。桓文若笑着责备:“闺阁女儿不在屋里待着,出来干什么?”接着向客人们介绍:“这是小女儿绿云,挺聪明的,已经能诵读经典古籍了。”说完就让她当场念诗。
绿云清脆地念了三首竹枝词,声音像黄莺一样婉转,听着很悦耳。桓文若就让她在姐姐身边的角落坐下。这时桓文若笑着对王勉说:“王公子一身奇才,想必佳作不少,能不能让我们一饱耳福?”王勉马上大方地吟诵了近期写的一首近体诗,神情得意,其中两句念道:“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旁边坐着的老翁反复念叨这两句,芳云却悄悄对身边的妹妹说:“上句像孙行者离开火云洞,下句倒似猪八戒过子母河呢。”满座的宾客立刻拍手大笑,王勉脸红了,但又不好发作。
桓老头又让王勉念别的诗,王勉说起自己写的水鸟诗:“潴头那儿‘格磔格磔’叫……”刚开了个头就卡壳了,皱着眉半天接不上来。这时候芳云凑近妹妹绿云耳边嘀咕了几句,自己先捂着嘴笑出声。绿云立刻跟父亲告状:“姐姐给姐夫续了下句呢,叫‘狗腚‘弸巴弸巴’响!”满桌子人笑得东倒西歪,王勉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桓老头瞪了芳云一眼,她才强忍住笑,王勉这才稍微找回点面子。
桓老头又问起王勉的八股文水平,王勉心里暗喜,想着这帮世外之人肯定不懂科举文章,立马得意洋洋地背诵自己的冠军之作。题目是“孝哉闵子骞”两句,开头破题就说:“圣人称赞大贤的孝道……”话没说完,绿云突然转头对父亲说:“孔圣人从来不会直接喊弟子‘圣人’,‘孝哉……’这句本来就是后人评说的,怎么能算圣人说的话呢?”王勉听了,就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一下子就没了兴致。桓老头赶紧打圆场:“小孩子家懂什么!别管这些,只看文采就行。”
王勉硬着头皮接着背,每念几句,芳云姐妹就凑在一起咬耳朵,悄悄嘀咕,虽然听不清说啥,但看她们掩嘴偷笑的样子,就知道肯定在调侃他的文章。王勉渐渐坐立不安,刚才的那股子傲气早就被挫掉了大半。
等王勉念到自己觉得精妙的地方,特意提到主考官的评语,说某句“字字痛切”。绿云忽闪着眼睛对父亲说:“姐姐说,这个‘切’字该删掉。”大家面面相觑没明白啥意思,桓老头怕小女儿说话冒犯客人,也不敢多问。等王勉念完总评,里面有句“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捂着嘴跟妹妹嘀咕,两人笑得直不起腰。绿云忍不住爆料:“姐姐说,羯鼓得敲四下才对。”众人更疑惑了,绿云憋不住笑说:“删掉‘切’字,‘痛’就变成‘不通’啦;鼓敲四下,声响就是‘不通又不通’呀!”满座人轰然大笑,桓老头急忙喝止,起身连敬几杯酒,替女儿们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