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天空阴霾重重,风也大了起来,不断将珠帘掀起,让潮湿闷热的酒楼中,增添了许多凉爽。
天色尚早,偌大的二楼上,只有黄正方一人独坐,慢慢饮茶。
自从巡抚衙门见江宁巡抚慕天颜那一日后,自从那日的经历与所见所闻后,黄正方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客栈房间里沉默了几天后,他开始游历江宁城,民生百态,最后是各处城墙,半个月后,没有丝毫眷恋的他,选择了离开。
江宁城不属于他,这里没有他的天地。
而他也在思考,自己来江宁城,究竟是不是错了
即便风不断涌进来,但时值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黄正方也是汗流浃背,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水,摸了摸脑后的金钱鼠尾,忽然很是腻歪。
王和垚要武备学堂的学员们剃掉辫子,难道有错吗
“一根小小的辫子,却浸透了我汉人的眼泪和鲜血。”
王和垚的话语,忽然在耳边响起。
就如这江宁满城,同杭州满城一样,旗人高高在上,飞扬跋扈,以前他只是习惯,现在却再也看不惯,扎心。
黄正方等的出神时,脚步声响起,邱浩慢悠悠走上楼来。
"人中,这几日衙门有事,太累了,起的晚了些。"
邱浩嘴里说着话,在黄正方对面坐了下来,他摸了摸茶杯,似乎已经凉了下来。
"明然兄,给你叫的西湖龙井,可惜凉了。"
黄正方举起手:"伙计,换一壶茶。"
"人中,不用了。我还有事,急着要去衙门。"
邱浩摇摇头,看着黄正方,面色平静:"你这几日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找我"
事实上,黄正方不愿见他,是心有所触,是为了避免见到旗兵旗人。
而他也刻意避开黄正方,却是不想被对方拖累,以免仕途受挫。
双方心照不宣,却都对对方的心思,一知半解。
"明然兄,你如今待在巡抚衙门里面,眉高眼低,那种尊贵地方,我这低人一等,是不愿意去了。"
黄正方慢条斯理一句。
邱浩微微一怔,随即道:“人中,你不用灰心。慢慢来,有的是机会。”
他并没有明白,黄正方话里真正的意思。
而看他云淡风轻,似乎在说一件毫不关心的事情。
邱浩的冷漠看在眼中,黄正方忽然觉得无聊,觉得自己就不应该来与邱浩告辞。本来想说的一些话,也都给咽了回去。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黑云在天空不断地翻滚汇聚,层层迭起,遮天蔽日,闷热的急风不断,尘土飞扬。
看样子,马上就要有一场大雨。
"明然兄,我要回杭州了。"
"你要回杭州"
邱浩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问道:"你决定了吗打算何时动身"
他有些不舍,但更多的则是希望对方离开,不要影响他的前程。
窗口吹进来的热风,忽然变得寒冷。黄正方看着邱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李若男在这里被抓,与你有关吗"
李若男在南京并不认识什么人,她的被抓,黄正方正好看到,觉得事出有因。
黄正方的话,让邱浩沉默片刻,这才看着黄正方,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机缘巧合而已。”
他冷冷看着黄正方:“人中,这有何不妥吗”
"明然,你为何要这样你不知道,这是趁人之危,会断送了李若男的性命吗"
黄正方忍不住问道。
他之所以不去巡抚衙门找邱浩,一是因为在江宁巡抚慕天颜那里吃了闭门羹,二是因为他不愿意再遇到那些旗兵,徒添许多羞辱。时过境迁,他忽然觉得,他在王和垚那里受到的伤害,和在旗兵这里受到的轻蔑相比,不值一提。
至少,王和垚那里,只要他剃掉辫子,便是堂堂正正,没有人瞧不起他。
而在旗兵们这里,即便他留着辫子,他依然是汉人,低人一等。
“趁人之危”
邱浩冷冷一笑,眼神忽然变得冰冷。
"如果没有李若男,王和垚何以进入浙江绿营何以得到李之芳重用王和垚何以有重创浙江大军的机会我阿爹又何以惨死"
邱浩目光转向窗外的江水,落叶浮沉,不时被卷入洪流,他似乎想起了往事,眼里有了泪光。
"我邱家能有今日,我邱浩能有今日,全都拜王和垚与李若男所赐。你说,我能放过李若男吗"
黄正方惊讶地看着邱浩,像是不认识眼前的男子。
邱浩的父亲邱青,杀了多少抗清义士,他们的家人,又找谁索命去
黄正方想说些什么,最终摇了摇头。
“明然兄,既然你已经在慕天颜手下做事,我也就了无牵挂。我稍后就会回杭州,祝你好运吧。”
说出这句话,他心头忽然轻松了许多。
江宁,他就不应该来,更不应该追随邱浩前来。
这根辫子,回去了以后,他就要剃掉。
“人中,你要回杭州,不会去追随王和垚那个反贼吧你我兄弟一同北上,难道就这样分道扬镳吗”
邱浩惊诧之余,冷冷一句。
“怎样做,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江宁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要做什么,自己会决定,不需要任何外人来指手画脚。”
黄正方说完,站起身来,向楼下走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两个人,本就不是一路人,强行凑到了一起而已。
而现在,他们也终于到了各走各路的时候。
黄正方出了酒楼,漫天的黑云让天地晦暗不明,突然天空被撕开,大雨倾盆而下,燥热瞬间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无以言表的凉爽。行人纷纷躲雨,黄正方漫步在雨中,心境却变的开阔,宁静。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
浑身湿透的黄正方,心头忽然闪出这句话来。
“……我们今日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中国的未来……”
“短发贼首”王和垚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或者这大雨,能洗净这如许的万里腥膻吧。
中国的未来,又是什么样子
……………………
位于鸡笼山东麓的鸡鸣寺,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历史悠久,是南京城最古老的梵刹之一,香火旺盛不衰,有“南朝第一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美誉。
大雨滂沱,整个鸡鸣寺殿宇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一个香客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着大雨来到后院的一所厢房,轻轻敲了敲门。
“今日长缨在手。”
声音从房屋里面传来。
“雄关漫道真如铁。”
屋外穿蓑衣的香客轻声回道。
门被拉开,香客闪身进去,门被年轻的僧人紧紧关上。
僧人转过身来,回到椅子上坐下。
“打听清楚了吗”
僧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盯着香客问道。
香克脱掉蓑衣,拿下斗笠,身上已经湿了一大片,长得普普通通,扔到人堆里认不出来那种,脑后还有辫子。
“一切都清楚了,被抓的女子就是李若男,前浙江总督李之芳的女儿。”
香客的话,让僧人精神一振。
“钱飞,消息准确吗”
僧人叫屈明治,抗清义士屈大均的四子,以云游僧的身份,奉命出来打探李若男的消息。
他们分为几组,分别在扬州、南京和镇江几处渡口要津等人,没想到还是错过了李若男,让她落在了清军手里。
“我和那个旗兵古尔德套过近乎,是李若男没错。现在李若男被关在江南总督府地牢,有重兵守护。至于李若男会不会被押解上京,就不得而知了。”
钱飞的话,让屈明治眉头不展,若有所思。
李若男被关押在江南总督府,想要救出李若男,仅凭自己几个人,恐怕是无能为力。
“听古尔德说,江南总督阿席熙与江宁将军额楚都拿不了主意,他们已经派人向京城禀报,如今正在等狗皇帝的圣旨。”
钱飞接下来的话,让屈明治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万一康熙的圣旨到了,要将李若男押解上京,再想救人,麻烦可就大了。
“有没有打听到其他的军情”
“听古尔德说,清廷已经向镇江与苏州增兵,并派了新官员到镇江上任。不过,南京城清军兵力不足,还要增援江西,暂时应不会发兵南下攻打浙江。”
屈明治点点头。
清军正在在湖广江西与吴三桂绞杀,应该没有多余的兵力增援江南。
不过,李若男的事情传到将军耳朵里面,恐怕将军会冲冠一怒为红颜,要挥兵北上了。
“四郎,此事不能耽搁,要尽快让杭州得到消息,让将军得知此事!”
屈明治思虑,钱飞急道:“要是李若男被押解上京,可就来不及了!”
被关押在南京城还好,五六百里,大军顺运河而下,两三日即可到达。
要是被押到了北京城,杭州城与北京城一南一北,两千多里,中间多少清军阻隔,怎么来救
“京城一来一往几千里,不用着急。”
屈明治转过身去,从箱子里边拿出一件旧衣服,递给了钱飞。
“等雨小下来,你就即刻动身,前往杭州城一趟。南京城的兵力部署,城北大营的情形,我都写在了纸上,缝在了衣服里面,到时候穿上,千万别打湿了,也别被人看出破绽!”
这些日子,他几人将南京城内外清军的布防,打探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是清军城北大营,上万大军,上万大军,这些重要军情,他都记录绘图,要报于杭州城知道。
“放心吧,绝不会出事。”
钱飞暗暗佩服屈明治考虑周全,跟着问道:“把这些给将军,是要将军挥兵北上,攻打南京城吗”
他虽然跟着屈明治为浙江义军做事,但他还没有见过王和垚。
想起回去要见到将军,心里还是很多期待。
“有备无患,以免将来大军北上,两眼一抹黑不是。”
屈明治道。
他虽然和王和垚交往不多,但听其言观其行,迟早都要北伐,弄不好,很快。
既然如此,他就要做好分内之事,尽可能地为大军北伐查漏补缺。
“那是那是!”
钱飞连连点头,跟着皱眉道:“有件事,恐怕你我都要当心。”
“但说无妨。”
“听古尔德讲过,统领南京绿营的江南提督王之鼎骁勇善战,曾数次击败各路抗清义军,恐怕不好对付。”
“江南提督王之鼎能拉拢过来吗”
屈明治问道。
南京城能打仗的都是绿营兵,如果这位江南提督不好对付,就要小心应对了。
“恐怕不行!王之鼎是旗人,位高权重的,恐怕难以拉拢,反而会打草惊蛇。”
“如果暗杀王之鼎,你觉得怎样”
屈明治继续问道。
拉拢旗人高官,想都不要想了。
“王之鼎整日待在城北大营,出行都是数十位甲士护卫,咱们人太少,也没有火器,恐怕不行。”
“这样……”
屈明治微微迟疑,跟着道:“回到杭州城,见到将军,把你想说的,一五一十都报于将军,尽量不要有遗漏。我留在南京城,与其他人继续打探。”
钱飞点头领命,跟着小心问道:
“四郎,你觉得,将军会北伐南京吗”
“以我对将军的了解,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屈明治悠悠说道:“王将军快意恩仇,慷慨激昂。他既然让你我出来打听李若男的消息,心里对这位李大小姐,自然是十分上心。你想想,李若男落到了清军手里,只有将军能救,他会袖手旁观吗”
听闻将军与李若男是一对恋人,以将军的脾性,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真希望将军挥兵北上,破了南京城,将这些鞑子全都赶出去!”
钱飞眼神期盼。
“南京城不是杭州城,没有那么容易。”
屈明治按捺下自己波动的心情,随即道:“等雨停了再走,出去的时候小心些,尽量避开人多处。”
钱飞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慢慢喝茶,心里面却在想着。
将军会发兵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