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清茹慌乱地摸出发间银簪,“您看,您十岁那年画的梅枝,妾身请匠人打成簪子了。”
簪头歪歪扭扭的梅花纹,分明是她自己拿錾子刻的。
周为羡胸口突然发胀,像塞满了晒饱阳光的棉絮。
姜清染忽然往自己嘴里塞了颗蜜饯,酸甜滋味在舌尖炸开:
“王爷总说我腌的蜜饯太甜,可孙姑娘偏说甜些好——周世子昏迷时牙关紧咬,全靠这点甜汁吊着命呢。”
屋里的氛围让孙清茹有些羞涩,她想方设法岔开了一些话题。
窗外忽有雏鸟啁啾,孙清茹惊喜地推开雕花窗:
“世子快看,去年冻坏的棠梨树开花了!”
孙清茹惊喜跑出去,周为羡却盯着孙清茹出神。
周为羡望着她眼下青影,忽然扯过她藏在袖中的手指。
指尖的针眼像撒了把星子,比他珍藏的海棠花瓣更灼人。
“清茹,”
他第一次这样唤她,“把我书房那匣子走马灯图纸找出来吧。”
如今恒亲王已经大捷,他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反倒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孙清茹眼睛倏地亮了:
“您终于肯做新的灯笼了?妾身攒了好多描金箔......”
“不做灯笼。”
周为羡将染血的旧帕子塞进她掌心,“给你打支新簪子。你若是喜欢海棠,我给你刻。”
姜清染抿嘴笑着退到屏风后,把空间留给这对别扭的夫妻。
回府的路上,姜清染从来没有觉得阳光如此明媚过。
卖糖画的张老汉支起簇新的桐油布棚,铜勺在青石板上浇出凌王持剑的英姿。
隔壁茶楼伙计擦着刚换的“徐记茶庄”匾额,冲对街喊:“王婶子,今儿不唱《斩敦王》改排新戏啦!”
“《凌王平沙传》第三折!”
王寡妇抖开金线绣的幕布,上头五爪蟠龙活灵活现,“昨儿宫里尚衣局送来的!说让咱们给配上'圣恩浩荡'的调子!”
挑夫们扛着新米袋挤过人群,布袋上“平潭贡米”的红戳还沾着露水。
酒肆二楼忽有人泼下残茶,正浇在修葺牌坊的工匠头上:“对不住!咱这'洗晦茶'得往东泼!”
“泼得好!”瘸腿老汉杵着新打的桃木拐笑,“敦贼那晦气就该冲进东海喂王八!”
周为羡扶着孙清茹下轿时,正撞见三五个孩童举着风车疯跑。竹骨架上糊的彩纸印着“减免三年赋税”的告示,转起来竟是凌王率军凯旋的连环画。
“小心!”孙清茹接住摔跤的女童,发现她怀里揣着个烧焦的布老虎,她疑惑道:
“这是......”
“去年阿爹护着我逃难时烧坏的。”女童指指远处飘香的施粥棚,“凌王妃说旧物件留着警醒后人,但给俺们发了新棉花!”
周为羡望着棚前排队的百姓,突然发现老妇手里的豁口陶碗都裹了棉套。
热气腾腾的粥面上浮着碧绿的菜叶,竟比往年腊八粥还稠上三分。
“让让!御赐的安民饼来喽!”
禁军抬着朱漆食盒穿过人群,最前排的脚夫突然跪下:“官爷容俺掰半块供祠堂!俺娘闭眼前就念叨凌王......”
周为羡觉得心中充满了暖意。
其实,他一开始去打仗,是有赌气的成分在的。可是现在瞧见这个场面,心中只能说充满了温暖。
原来这些东西,真的是有意义的。
这时间,比情爱更重的东西,多的多。
孙清茹倚着新砌的汉白玉栏杆,看河灯载着海棠花顺流而下。对岸突然传来琵琶声,竟是教坊司的乐姬在排演新曲。
“陛下有旨,今夜河灯钱从内帑支取!”
小太监敲着铜锣喊,“凌王妃说每盏灯供碗长明油,给冤魂引路......”
周为羡将写着“徐舟山”的纸船投入水中,忽见下游飘来盏琉璃灯。
灯芯竟是罕见的南海鲛烛,照得灯上墨字纤毫毕现——“罪臣徐舟山跪谢万民”。
“定是哪个书生写的反话。”
孙清茹轻笑,却见更多灯船聚来,将琉璃灯撞得东倒西歪。百姓们笑骂着“晦气东西”,把写着“敦贼“的纸船统统戳沉。
夜里姜清染扶着孕肚听外头更鼓,忽见豆蔻举着信笺蹦进来:“王爷来信说,平潭岛渔娘们新织了批鲛绡,要给小世子做襁褓呢!”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安然笑着展开礼单,“你瞧这南海珍珠特意注着‘’给孙夫人镶簪子用’,周世子求了半个月都没讨到的东珠......”
檐角铁马忽然叮咚作响,混着远处飘来的《太平令》。
姜清染推开茜纱窗,满城灯火如星子落进护城河,映得凌王生祠前的功德碑泛起温柔的金光。
皇宫中。
凌王甲胄未卸,玄铁护腕叩在青玉砖上:“儿臣给母妃请安。”
兰妃指尖掐断瓶中白梅眼圈红了有红,可是头却不肯低下一分:
“平潭岛的风沙,倒把你磨出几分人样。”
“托母妃的福。”
凌王抬眼,铠甲上的冰晶簌簌而落,“若非您那封‘儿臣顽劣,当受严惩,无颜求情’的手书,儿臣也学不会凿冰捕鱼。”
兰妃猛地摔碎茶盏:
“放肆!本宫生你养你十几载,是让你在这里跟本宫别脾气么!”
碎瓷溅到凌王战靴边,他跪下,随后弯腰拾起最大那片,眼神中充满了迷茫,眼圈也是红的:
“儿臣不敢。母妃可知平潭岛的陶土有多糙?儿臣烧了三百窑,才凑出套像样的茶具。
母亲,平潭岛,日子有多难过,您可知?”
“你是在怨本宫?”
兰妃扯断腕间佛珠,眼神之中充满狠厉:
“当年若不为我姐姐敦亲王妃......你可知,我没有选择。”
凌王冷笑一声,说道:
“没有选择?您大可以告诉圣上,圣上定能护住我们!何况哪怕您真的不愿那又如何?敦亲王妃本来就同敦亲王关系深厚,哪怕没有您的助力,她也不会被为难!所谓没有选择,不过是您助纣为虐的借口罢了!”
“母妃,儿臣六岁跌进冰湖那次,”
凌王继续说道,虽然跪着,可是眼神却看着兰妃娘娘狠厉得很,只余下两分柔情。
“您抱着我在雪地里跑了两里路。”
他摩挲着瓷片锋利的边缘,“如今想来,那竟是母妃最后一次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