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妃踉跄扶住香案:
“圣上若肯听劝......他若是真的能护住我,绝不可能如此!我日子过得艰难啊,儿子。”
“所以您把对父王的怨,都浇在儿臣身上?”
凌王解下腰间玉佩,“这龙纹佩是您亲手系的,说能镇邪祟——可您转头就帮徐舟山往我酒里下毒。母亲,您当我真的不知吗?”
兰妃丹蔻戳进掌心:
“乔家百年基业......若是成事,我们乔家就出了皇后啊!”
“母妃!”
凌王突然提高声音,“那地位对您来说就如此重要么!不惜人命!多少人会因为这些斗争失去性命,您知道吗?您闻到焦味了吗?”
他指向窗外新漆的宫墙,“平潭岛日子艰难,每场大火后,孩子们都会在灰烬里翻找亲人遗骨。”
兰妃突然抓起梅瓶砸向博古架:“你如今翅膀硬了,敢来教训本宫?”
“儿臣不敢。”
凌王掏出褪色的平安符,“离京那日,母妃哭着抱着儿臣,声声泣血:‘’此去莫回头,祝余生平安无忧’。”
他轻轻将符纸放在案上,“可平潭岛的阿婆们,会给每个流放者塞把故乡土。娘,我也想回来的。若是儿子永远回不来了,您会思念儿子么?”
兰妃突然拽住他护腕:
“当年圣上......”
凌王摊开掌心,半枚开元通宝泛着血锈,“圣上曾说,‘告诉兰儿,她是朕见过最良善,最想护着的女人’。若是儿子能继承大业,如今纯皇后甚至弱,若是她去了,您便能做了这江山的皇后。”
梅瓶里的水淅淅沥沥滴在地上,兰妃突然跌坐在地:
“你为何......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母妃从不肯听完。”
凌王解下大氅覆在她肩头,如今的兰妃,都要仰望他了。
“就像那年儿臣说猎场有埋伏,您却夸徐舟山箭法精妙。”
兰妃攥着铜钱发抖:“本宫......本宫只是......”
“母妃,您看这白梅。”
凌王拾起断枝插入冰裂纹瓶,“平潭岛的野梅能在盐碱地开花,可若移进暖阁......”
他指尖拂过枯萎的花苞,“三日便谢了。”
兰妃心中涌现剧烈的慌张,突然抓住他手腕:“你留下用膳,本宫让小厨房......”
“儿臣该去巡防营了。”
凌王躬身退到珠帘外,“母妃若得空,可尝尝平潭岛的腌海带——比您爱吃的燕窝养人。”
老嬷嬷追上来捧出食盒:“王爷,娘娘让您带上的桂花糕......”
凌王揭开盒盖,糯米团子已冻出冰碴。他掰开最圆润的那个,露出半枚褪色的青梅核,这是他儿时最爱吃的,难为她还记得。
难为她如此心爱的儿子,竟然还能放弃。
“告诉母妃,”他将食盒递给禁军,“平潭岛的孩子......都爱吃甜的。”
他转头便进了御书房。
暮春的檀香缭绕在御书房,凌王甲胄上的冰碴遇暖化成细流,顺着蟠龙纹渗进金砖缝。
皇帝撂下朱笔时,狼毫尖的墨汁正巧滴在《平潭赋税疏》的“减”字上,氤氲成朵墨色海棠。
“伤疤可还作痒?”
皇帝突然绕出龙案,明黄袖口拂过凌王左臂。帝王如今已经生出许多白发,可是看着凌王时,慈爱得像个老父亲。
那道三寸长的箭疤藏在玄铁护腕下,此刻被帝王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
“平潭岛的鱼油膏不如太医院,日后好好让太医院那些老臣给你养养,实在不行,父亲给你求神医。”
凌王垂首盯着晃动的冕旒,惊见十二玉串里混着根褪色红绳——分明是幼时他编给父皇的端午彩缕。
十八年过去,朱砂染的丝线早已泛白,却仍牢牢系在帝王冠冕最中央的玉衡位置。
“儿臣在冰窟窿里泡惯了。哪有那么娇惯,还是父皇太宠溺儿臣了。”
他解下护腕露出狰狞疤痕,旧伤边缘竟用金色画着细密的海浪纹,
“岛上的阿婆说,伤疤画上家乡的纹样,梦里就闻不到血腥味。”
皇帝眼圈也红了。
凌王想念故土,他也会想念凌王。
突然转身从多宝格取来翡翠匣,鎏金锁扣啪嗒弹开时,掉出半块发霉的桂花糖。
明黄锦缎上静静躺着把桃木小弓,弓弦是用端午彩缕重新拧过的。
“建元九年春猎,你用这把弓射了只雪兔。”
帝王指尖抚过弓臂刻痕,那里歪歪扭扭藏着“父皇看看我”五个小字。
“后来雪兔变成你三皇姐的暖手筒,你哭湿了半幅衮龙袍。”
凌王喉结微动,甲胄缝隙突然飘出几缕灰絮。皇帝捻起那抹银白,发现竟是晒干的海带丝:“这是......”
“岛上孩童的护身符。”
凌王从贴身暗袋掏出个褪色香囊,倒出满把海带干与贝壳,“阿满说皇爷爷尝过就不会嫌海腥气。”
他忽然顿住,惊觉父皇竟真的拈起片海带含进嘴里。
斜阳穿过琉璃窗,在御案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皇帝咀嚼着咸涩的海洋滋味,突然将桃木弓塞进儿子掌心:
“明日让工部在御花园砌座盐池,要能养出平潭岛的红珊瑚。朕也要看看,我儿子平日所见所闻。”
当掌灯太监第三次在门外探头时,皇帝正蹲在地上教凌王重绑护腕。
二十年未变的双环结缠住新旧两道疤,缠到最后竟多出个精巧的平安扣。
“兰妃近日爱往佛堂添灯油。”
帝王状似无意地开口,手中金剪却精准裁断药纱,“太医院说她眼疾见好,朕赐了斛南海珍珠磨粉。”
凌王抚过突然轻快许多的左臂,铠甲上的冰晶不知何时化成了水雾。
“多谢父王对母妃的关爱,但是求父王答应儿臣一件事。”
凌王郑重其事地跪在了地上,脸上充满了挣扎,似乎他这个大功臣,也有对不起宣治的时候。
“放心吧。朕一定会留你母妃一命。可是再多……”
“多谢父皇,儿子不愿父皇为难,有如此恩德,儿子已经感激不尽。”
暮鼓穿透宫墙时,皇帝执意要用明黄轿辇送儿子出宫。
凌王踩着脚凳回望,暮色里的父亲扶着廊柱,十二冕旒也遮不住微驼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