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爆出一声声的响雷,哗啦,郁繁从深不见底的潭水中破水而出。
耳边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谢思行拨开水面看向天际。他的头发都被水沾湿,看起来好不狼狈。
潭水清凉彻骨,郁繁打了一个寒颤,衣服紧紧粘在身上,她感觉十分不舒服。
一个水花忽然溅到她脖颈上,郁繁回过头,只见青冥剑如蛟龙出海,气势如虹,好不潇洒地脱离了潭水这片泥沼。
谢思行一个眼神,那把潇洒的长剑剑身一瞬间变得极宽。谢思行一个借力,便身手利落地翻了上去。
一个旋身,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郁繁看着已然端正伫立于剑上的谢思行,犹豫着是否要和他说起一同上去的事情。
谢思行轻轻拂开额角的乌发,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黝黑眼眸向她望来。
“上来吧。”
郁繁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不是在算计我吧?”
谢思行敛眸,避着她的目光缓缓说道。
“我说话算数,这次会放了你。”
郁繁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她双臂向前轻拨,一片涟漪瞬间荡开。
郁繁将手试探地放在了青冥剑上,她轻轻碰了碰,迸发着寒光的长剑没有丝毫动静。
郁繁放下了心,然后小心翼翼地攀到剑身上。可才攀到一半,这剑身忽然剧烈地左右颤动,好似是要将她甩下去似的。
郁繁双手扒着剑,这才没让它得逞。
谢思行蹙起眉:“安静些。”
青冥剑的抖动终于彻彻底底停止下来。
郁繁松了口气,然后缓缓地站起身,好笑地看着脚下的这把剑。
“它可能是不满你将一只妖带到它身上吧。”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谢思行。
谢思行不置一词,待身旁的人站稳,他便御剑直向崖顶行去。
郁繁觑了谢思行一眼,低声说着:“你让我站在你的剑上,我也很吃惊呢。”
见谢思行不说话,郁繁又得寸进尺地说道:“怎么,你是看出来我是个好妖,所以对我心慈手软了?”
“你是一只好妖吗?”谢思行冷不丁说道。
郁繁睨他:“当然,我心地好着呢。哪像你,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杀了那么多小妖……”
谢思行冷笑,随后,他嘲弄说道。
“你在明月镇冒充春神的身份愚弄百姓,由此看来,你这好妖也不甚善良。”
郁繁看向他:“愚弄?我只不过扮了回春神,争了魁首,谈何愚弄?”
“明月镇中现在家家户户遍种花草,言语中处处是春神会让人心想事成的话……”
郁繁冷哼:“那可同我无关。”
谢思行默了许久,半晌,忽然转了话题:“你会救人?”
郁繁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幻妖罢了,哪会什么医人之术。”
谢思行眸光微动。
郁繁别过了头,也不再同他说话。她抬头看起了头顶天色。
其实她们在龙渊待了那么久,在这里也不过只是过了一天左右的功夫罢了。
天色相比离开时已然阴沉了不少,雷声阵阵,天边久久晦暗,不时有刺眼的白光闪现。
谢思行带着她,两人不久便回到了崖顶。
一落定,谢思行便立刻收剑入鞘。郁繁清楚地看见,青冥剑在入鞘前向它的方向挥了挥。
挑衅,明晃晃的挑衅。
郁繁权且选择忍气吞声。
衣服还湿着,郁繁浑身黏腻,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她还未开口,谢思行率先启唇赶人。
“你走吧。”
郁繁眉梢掠过一丝惊讶,研判地看了他一眼后,她看向他。
“你可会在我离开不久后便御剑追我?”
谢思行回了她一个冷漠的眼神,便回过了头,一双深沉的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
这样子,看上去是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郁繁耸了耸肩,随后迈起轻快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好久没有接触这外界的环境,虽然周围氛围实在沉闷又压抑,但她还是为此感到些许欣喜。
怀中有一个东西硌着她,郁繁知道那是那枚破陋的戒指。
她取下来将戒指戴到了左手手指上,只是眨眼的功夫,郁繁便化作一只飞鸟去往远处。
谢思行眼角余光见到一只飞鸟出现在天际,又见它在视线之中变得杳无踪影。
他转过眼眸,随后轻轻甩开衣袍,端然安坐在山崖之上。
路过山谷的时候,郁繁特意飞近地面。平静的湖面出现了一串串的水泡,她笑了一声,便在岸边变成了原样。
“喂,我回来了。”
离湖畔最近的水面上荡起一层涟漪,但那只鱼妖许久都没有露面。
郁繁诧异地皱起了眉头:“你在做什么,怎么才这么一会儿便不见我了?”
“我在呢。”水面下传来那鱼妖闷闷的一声。
“那你为何不说话?”
“此时我形容狼狈,不方便见妖。”
“狼狈,你发生什么了?”
水面一动,那只鱼妖犹疑地探出了头。不等他说话,郁繁便已经瞧出了其中关窍。
她歪头看着他高高肿起的脸庞,还有他歪斜着的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谁欺负你了?”
鱼妖了无生气地向她来时方向看去一眼。
“那个人上山了,去山顶只有一条小道,你没看见他么?”
郁繁瞪大了眼睛,随即无奈地笑道:“他饶了你的命,已经是善心大发了。”
鱼妖惫懒地点头:“他听到我警告人族的事情,便没对我继续动手。”
郁繁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笑。
回青幽谷的路上,郁繁想起林玉轩满怀悲伤的表情,便特意又回了明月镇一趟。
那个小姑娘的家并不难找,郁繁拐进一个巷弄中,最终在一个有些破旧的小院前停下。
林玉兰当时正在井边打水,听到敲门声,她拂了拂手上尘土,随后一如往常地为来人打开了门。
林玉兰还以为门外又是为她说亲的媒人,可当看到那人面容,她顿时怔在了原地。
“春神娘娘?”
郁繁将手指放在唇前比划了一下,示意她小声些。
林玉兰受宠若惊,缓了好些时候,这才回过神来。她慌忙退开两步,想要将尊贵的春神娘娘请进家中。
可当林玉兰看到一贫如洗的门庭时,内心的羞赧不禁涌上来了。
郁繁适时打断她:“我只是路过明月镇,很快便要离开了。”
林玉兰抬眸渴盼地望向她。
郁繁会意,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你的哥哥,很快就要回来了,你在家安心等待便好。”
“真……真的?!”林玉兰颤颤巍巍接过信去。
郁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转过身向小巷出口走去。
半晌,身后传来一声沙哑、带着哭腔的声音。
“谢谢你,春神娘娘!我会永远供奉你的!”
郁繁脚边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这就……不必了吧。
“你看到了吗,那个人确确实实是阿楚本人吗?!”心脏不受控制地在胸腔中乱蹦,孟夫人难掩面上激动,语不成声地说着话。
管家脸上说不上是喜还是愁,他抬头看了眼前翘首以盼的孟老爷和孟夫人,最后,他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地点了点头。
“老爷,夫人,她确实是自家的小姐!”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孟夫人喘不过来气,一个仰倒,她便往地上直直栽去。
李嬷嬷及时搀扶住了她,但其实,她的身躯也是软的,只要再搀扶上片刻,她便会无力地,连带着夫人一同跌在地上。
孟老爷听完话,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面无表情。
很久,他缓缓问道:“这么说,信中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了?”
管家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孟老爷忽觉眼前一黑,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他同内人一般,无力地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在成婚的前一日逃婚了,之后去小荷村、泉州,后来被关在一个地洞里接近两年……
谢家那个小子在成婚第二日离开,可自家姑娘更厉害,成婚前便逃婚了!
孟老爷此时不敢再深思下去。如果他的女儿早已逃婚了,那么那个一直待在谢府中的孟楚又是谁?!
他一直苛责谢嘉煜没有做好丈夫的本分,谢家也没有好好照顾阿楚,可现在好了!他家的黄花闺女压根就没嫁过去!反倒是有人偷梁换柱欺骗了亲家的感情。
孟老爷双腿直发软,控制不住地要向地上倒去。
管家忙不迭来扶住他,片刻,孟老爷阖着眼痛苦问道。
“阿楚什么时候回来?”
管家叹了一声:“三天后。”
孟老爷泪眼婆娑,一时间不知道是惊是喜是愤怒还是无奈。
管家欲言又止:“老爷,这件事我们要怎么和谢家商量?”
谢嘉煜这二十几日风雨无阻,坚持不懈地在府中长跪,孟老爷瞥了一眼他跪的方向,忽然便觉得有些心虚了。
“咳,你……你让他先回去吧,至于原因,就说我已经原谅他了。”
管家反复看了他一眼,随后放开了他的手臂向大门处走去。
片刻,听到谢嘉煜离开了的消息,孟老爷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再也坚持不住地昏了过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之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孟老爷又告病了,这一病,便又病了两日。
谢怀义坐在官舍的书案后,蘸了墨的笔尖悬在半空中已是许久——他已经许久没有动作了。
又默了半晌,他唤来这两年来同孟老爷关系尚好的同僚,向他问起昔日好友的病情。
同僚露出尴尬的笑:“他一直闭门谢客,他这样表现,肯定是生了什么不想让人知晓的病。”
“他前几日不还是好好的吗?”谢怀义低声喃喃。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耳边传来暮鼓声声,谢怀义绕过书案,大步流星向宫门处走去。
嘉煜刚被赶走,他便生病谢客了。嘉煜他……或许知道些什么事情。
尚未走到宫门处,心思沉沉的谢怀义便听到了一人的轻唤。
“姨父。”
谢怀义当即回神,抬起头看向一身素白衣衫的莫悠然。
“控妖府今日无事了?”她这几年来时常都是这般,自从腿疾痊愈之后,便主动去控妖府谋职。谢怀义想着,她已经许久没有按时回府了。
莫悠然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抹清淡的笑。
想到此中缘由,谢怀义心中忽然伤感起来:“大仇总会得报,你不要逼自己太紧。”
莫悠然眸色瞬间黯淡下来。
“我心中自有思量,姨父不要为我担心了。”
谢怀义轻轻地叹了口气。
回到谢府,谢怀义便将谢嘉煜唤到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门缓缓合上,谢怀义负手站在案后,沉声说道。
“那日他可是亲口说要原谅你?”
谢嘉煜敛了眸,摇头道:“是他让府中的管家亲口传的话。”
谢怀义蹙起眉头:“你可瞧出那日有什么不对之处?”
谢嘉煜抬眸:“难道孟府这两日发生了事情?”
谢怀义难言地吸了口气,转过头去。
“他这两日都告病在家,我担忧他的病体。”
谢嘉煜歉然低下头,脑海中开始回想那日的事情。
“那天,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好像有些激动,还有府中的管家,他应是出了一趟远门才回来,风尘仆仆的。进门后,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孟府的管家便告诉我岳父原谅我的事情。”
谢怀义皱起了眉。
谢嘉煜继续说着:“那人的表情十分奇怪,红着脸,好似是听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再三问他岳父可是真的原谅了我,他都点了头,但是却有些不敢看我。”
“不敢看你?”谢怀义捋起了乌黑的长须。
谢嘉煜颔首:“是,我怀疑岳父他可能是听了管家捎来的消息后病倒的。”
谢怀义在书案后踱着步:“是什么消息,竟然能将他吓倒?”
谢嘉煜摇头:“我不知。”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沉寂了片刻,谢怀义开口,却没抬眼看向自己的儿子。
“你这一个月来都在孟府跪着,双腿可染了寒气?”
谢嘉煜艰难道:“这都是我应得的。”
谢怀义轻哼:“道歉是道歉,身子最重要,万一双腿染了疾,你母亲她又要担心了。”
谢嘉煜点头:“父亲说的对,今日我回去后便让人去大夫那里讨几副药。”
谢怀义拂手:“没你的事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