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义鬻
入了大暑,云雾的身子更加重了,躺在摇椅里摇着扇子纳凉,蝉鸣声透过竹帘漫进来,细长的手指按着浮肿的小腿,轻轻揉捏。
奚昀从宫里下值,携着个鹤发老者跨过府里垂花门。
太医三指搭在云雾腕上,开出几副药给他精心调理温养。
“太医院的副院判?”云雾望着老医者携小徒弟离去的背影,面上浮起惊色,“你怎么请动的呀?”
无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奚修撰,又被借调去皇帝身边当起居郎了。
原任起居郎家中老母离世,他丁忧回乡,临走前碰上来给皇帝讲经的奚昀。
他回头一琢磨,都是从六品的官职,奚修撰又在皇帝面前得宠,就算他这段时间的起居注写的不堪入目也无妨,皇帝不会拿他怎么样。于是他立刻向明仁帝推荐了让奚昀来暂代他一段时日。
晨昏随驾这等差事落到奚昀肩膀上,他被迫接受了借调,低头叹了口气。
当起居郎写起居注,这就意味着他每天都得起得比鸡早,赶着去宫里当差。
幸好如今是炎炎夏日,起床较为容易。
起居郎的日常就是跟着皇帝走,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好在明仁帝是个不喜欢走动的,花样也少的皇帝,能窝在养心殿看奏折看一上午,偶尔去找皇后或者淑妃喝个下午茶,然后回到养心殿继续批阅奏折,看看书,期间也会有朝臣求见。
朝臣们看到拿着一本书和一支笔站在明仁帝旁侧面无表情记录的奚昀,全都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嚯,天子近臣呐。
起居注满满当当记了三页,奚昀手中笔写得飞快。
明仁帝偏是个爱考较的,批折子到日昳时分,忽将朱笔一放,缓缓开口了:“奚卿,你看这百姓称赞的’劫墨侠’一案,该当如何?”
奚昀执笔的手腕一颤,墨迹在“申时三刻”的“刻”字上划出去一道。
天知道昨日才被问过边关互市税银。
偏偏皇帝就爱看他这副强作镇定的模样,比那些个老成持重,面皮松垮的老臣子有趣的多。
奚昀懂得审时度势,跟了明仁帝几天,仗着自己现阶段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这日趁着呈起居注,奚昀顺势提起家里人身怀六甲之事,御案后传来爽朗的笑:“准了,明日考你《水经注》不可推脱。”
“……是。”
暮色四合时分,碗盏里飘着荷叶粥的清香。云雾执箸拨弄着碗里的醋溜藕片,有些心不在焉。
“陈太医说......”他忽然开口,腰带上悬着前些日子奚昀送的玉佩,穗子随着他偏身的动作轻晃,“许我适当走动走动。”
奚昀正夹着醋溜藕片的手顿了顿,他没听出夫郎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是该多活动筋骨,”他咽下藕片时喉结微动,“明日让夏嬷嬷扶着你在廊下转转?前日新移栽的木芙蓉开得正好。”
“哎呀,廊下不过方寸之地,家里当然随便我走。”云雾搁下碗筷,轻轻打了他一下,他抬眸望着院外渐暗的天色,热腾的晚风里似乎能闻到芙蓉花香。
“沈师后日要在云水阁办义鬻,说是要筹款赈济今夏可能的水患。”烛影在他鬓边摇曳,映得眼底浮起星光,“绣学里的孩子,前些日子刚绣了幅《春夏游山图》,正好可以拿去售卖。”
奚昀这才恍然,几月前去绣学接云雾回家时瞥见的场景。十五六个小姑娘、小哥儿围坐在檀木绣架前,银针金线穿梭如蝶,锦缎上逐渐浮现出层峦叠嶂的轮廓。
他笑着将剔了刺的鲈鱼片夹进云雾碗中:“那是好事啊,我陪你去?”
话音刚落,对面传来碗盏轻碰的脆响。奚曜与许青月对视一眼,后者开口询问:“沈师这义鬻可收旁物?上月得的那对鎏金雕花银熏球......好像没什么用。”
京都百姓追求各种潮流与时尚物件,许青月赶时髦也买了对银铃熏球,结果嫌这小物件碍事,没佩戴两次便闲置了。
“这回专作绣品专场。”云雾摇了摇头:“不过沈师常在春秋两季办杂项义鬻,上元节那次连宫里赏的翡翠白菜都有人捐了。”
奚昀忍不住一噎,从古至今的慈善会果然都一个样子。
不过这宫里的赏物能二次转手?那这捐赠的人后台还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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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浸染云水阁的飞檐,四十六个八角琉璃灯次第亮起,将三层茶楼照得如同白昼。楼下传来车马粼粼声,已有不少贵眷的香车停在朱漆大门前。
“云师,沈师说前厅的紫檀卷草纹展架都备好了。”梳双丫髻的小绣娘捧着铜熨斗进来,发间还沾着几簇不易察觉的绒线,“要现在把绣屏移过去么?”
“嗯,这幅《春夏游山图》要摆在正厅中央。”云雾扶着酸痛的腰肢,看绣学里几个半大少年小心翼翼抬着丈余长的绣屏。
半年前,这群十五六岁的哥儿们举着竹绷子争论不休,说山腰该用黛青还是石绿,最后是云雾握着他们的手,在素绢上晕染出雨过天青的色泽。
锦缎上春山叠翠处藏着三十六种深浅碧色丝线,夏水潋滟间又见七十二道银蓝波纹。最妙是山间垂落的瀑布,日光稍移便泛出粼粼波光——这是沈芍独创的“丝缕映色”针法。
奚昀伸手抚过绣面,指腹触到暗纹处微凸的绣线:“这些云纹里藏着什么?”
“奚大人好眼力。”绣学里最年长的学生胡香凝笑道,“这是沈师教我们的苏绣暗针。若用烛火映照,云间会显出‘风调雨顺’四个小篆。”说着取来烛台斜照,果然见金线在光影中勾勒出祈福字样。
“相公你看这处。”云雾忽然转头,手指拂过屏风一角。
绣面右下角藏着精巧的暗纹,连绵细雨化作银线,正将山脚下零落的屋舍细细缝补,“孩子们说,既是赈灾的绣品,总要留些念想。”
奚昀感慨着绣娘绣师们的巧夺天工,被惊艳地说不上话。
此刻云水阁前庭已是人声鼎沸。八扇紫檀屏风后,十二位小绣娘正在现场刺绣。银针穿梭如蝶,转眼间素绢上便绽开朵朵牡丹。几位夫人凑近细看,惊叹声此起彼伏:“这牡丹花瓣竟用了七重晕色!”
二楼雅阁里,当朝太尉的幼哥儿温妥砚轻叩茶盏:“听闻今日压轴的是幅机关绣品?”
他身侧侍女忙道:“说是触碰绣面会有清泉声,奴婢瞧着不过是唬人的把戏。”
戌时一刻,铜锣三响,义鬻正式开始。第一幅《烟雨七楼图》刚展出,竞价声便此起彼伏。温妥砚漫不经心地将茶盖一合,侍女便出示道:“二百两。”
“二百五十两!”兵部侍郎夫人不甘示弱。两位贵人隔着珠帘对视,空气里霎时弥漫着硝烟味。
最终温妥砚以三百两拍下绣品,他低头笑了笑。
待《春夏游山图》登场,满堂骤然寂静。沈师亲自执起玉尺,轻轻划过山间溪流。霎时清越水声自绣架底座的机关传出,惊得几位老夫人险些打翻茶盏。更妙的是随着玉尺移动,绣面上的船帆竟缓缓转向,仿佛真被风吹动。
“五百两。”西北角忽然传来清冷女声。众人望去,见一华服妇人头戴垂纱帷帽,身侧侍女捧着雕花木匣。有眼尖的认出那侍女腰间悬着的金错刀,低声惊呼:“错刀铭文...…莫不是尚宫局的规制?”
席间细碎的议论声忽被一声轻呼打断。穿绛红妆花缎的夫人举着西洋叆叇,看着绣面山腰处:“这青石拱券的形制,可是当年城南被洪水冲垮的青云桥?瞧桥头那株百年银杏,老枝分叉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夫人慧眼。”离得近的云雾笑着点了点头,“这些藏在山水间的玄机,都是绣学里那些丫头小哥儿们的主意,将十二处亟待修缮的关隘都藏在这画中。”
竞价声瞬间此起彼伏。当红衣侍女将红木价牌举到八百两时,屏风后忽然转出个戴金丝绣抹额的贵妇。头戴垂纱帷帽的妇人和红衣侍女立刻为她让开道,站到她身后去。新出场的贵妇人腕间缠着的伽楠香珠拂过木价牌,将它拿了起来:“且慢,这一千两的银票,烦请沈师着人送去户部捐监处。”
“上月陛下在太和殿垂询江淮防汛,我们英国公府理当为君分忧。”
奚昀和云雾一同看过去,奚昀不认得,云雾轻轻在他耳边道:“这是英国公夫人,是皇后娘娘的长姐。”
二楼雅间的温妥砚瞧清是谁出的手,便歇了想要争一争的心思。
“一千二百两!”西北角突然站起个身着天青杭绸直裰的哥儿,发间金雀簪振翅欲飞,“扬州商会愿再添二百两,专作祥源渡口修缮之资。”他身后小厮捧着鎏金算盘上前,珠玉相碰声里混着几句吴侬软语。
英国公夫人轻转香珠,腕间赤金镯碰出清越声响:“小郎君可听过《禹贡》有云';浮于淮泗,达于菏';?”先前竞价的红衣侍女已捧着錾花银盒上前。
“国公府再添三百两,只求云师在屏风角添绣《禹贡》开篇——自然,要顺着江流走势来绣。”
满庭目光霎时聚向云雾的坐处。
云雾受着英国公夫人善意的目光,对着贵妇人行了个端正的礼。英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云雾的身子不便,微诧的目光在他腰间挂着的别惊锁上顿了顿。
云雾说“无妨”,拒绝了奚昀的搀扶,自己撑着腰走上前去,指尖在金丝堆里挑拣半晌,忽拈起一绺掺着月华纱的捻金线。
奚昀唤来胡香凝,让小徒弟搬了把软椅好叫云雾坐着舒服些。
银针起落时,他袖口露出的串金红绳随着动作轻晃,映得“禹敷土”三字宛若新雨润泽的春泥。待绣到“随山刊木”,针脚忽转凌厉,金线劈作三十六股细丝,恰似斧凿开山的痕迹。最妙的当属“奠高山大川”末笔,金线顺着绣面云纹游走,与天际银线浑然相融,恍若神女掷下的幻彩飘带。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英国公夫人抚掌而笑时,沈师已将玉尺移向新绣的文句。
机关转动间,金线文字竟随云气流动明灭,恍惚间似见大禹执耒,踏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