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顺国公门生朱昂栋往岭西运了三船楠木。”
奚昀闻言直接噗嗤笑了出来:“还是顾兄记性好,那朱昂栋在醉香楼喝高了,抱着店家哭诉自己给蒋家当了二十年账房连紫檀笔架都摸不着,倒把蒋府后宅的翡翠屏风、珊瑚摆件数了个遍。”
“蒋家在岭西养了六百私兵。”齐鸿之闭了闭眼睛,揉了揉眉心,继续道:“私占铁矿二十七处,盐井十三眼,更将漕运要道改作私港。”
再睁开眼时,他眸光似淬了寒冰的剑,“这些年来吞下的产业,怕是能买下半壁江南了。”
“如此巨资,总该有个去处……”
顾岚亭整理着案头卷宗,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静静听他们的对话。
齐鸿之皱了皱眉,垂眸间未曾瞧见身边两人的悄然对视。
“蛀虫,都是国之蛀虫,蠹官贪墨动辄千两雪花银,倒要百姓为三十文茶税折腰!”奚昀气愤道:“就该锒铛入狱!”
他们是一千两一千两地贪,我却要苦哈哈地一文一文挣,统统都去牢里蹲着吧,我奚某人平生最恨贪污。
“只是锒铛入狱?”
这番话惹的齐鸿之侧目而视,他一脸探究地问顾岚亭:“他不是去大理寺走过一趟了吗。”
言下之意,既见识过了十八般刑具,怎么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怎么了?”奚昀有些莫名。
顾岚亭放下手中书笔,执起茶壶续茶,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眉目,慢慢说道:“奚兄能葆这份心境却是难得。”
他递过去一杯,青瓷盏中嫩芽舒展,在琥珀色茶汤里载沉载浮。
“说回正事,岭西七座矿山现下如何处置?”
奚昀猜测他们在打哑谜便自主换了个话题。
“自然是七成归顺朝堂,三成在齐家商号手里。”齐鸿之屈指敲了敲文书上李承胤的私印。
说起这个他就来气,他就说李承胤这个算盘精在打什么鬼主意。既要肃清贪腐,又舍不得断了税银来路,坑银子直接从他手里坑了。
“矿脉图册全数移交工部,三十七处私矿贴了封条,至于那些矿工……”他忽然噤声,叹了口气。
“矿工怎了?莫不是要闹事?掀竿起义?”
顾岚亭摇了摇头:“掀竿起义没有那么容易。”
“闹事?还起义?”齐鸿之冷笑一声,“岭西官府克扣矿工饷银三年有余,如今倒要陛下掏私库来填这个窟窿。”
奚昀噤声了,他有些忧愁地拖着下巴叹了口气,眉间皱起两道褶子:“那陛下最近应该心情都不太美妙……我得避着些。”
他现在在皇帝身边当值,虽然明仁帝大部分时间情绪都很稳定,但这回内帑拨出去大量的银子……
“嗯。”齐鸿之点了点头,瞧了他一眼,道:“该给你换个差事了,起居郎过于高危,有血溅当场的风险。”
“怎么着,齐大少这是要高升了?”奚昀挑了挑眉。
“后日去户部度支司接管主事。”齐鸿之掸了掸绣着银线云纹的官袍,嘴角翘起个得意的弧度。
奚昀:“……”肥差啊,看来这趟岭西去的确实值。
他望向顾岚亭:“顾兄?”
“留在翰林院,修纂前朝实录的差事还没完。”顾岚亭正垂眸整理案上的公文,闻言抬头笑了笑,阳光透过窗纱落在他玉白的脸上。
“谦虚了吧。”奚昀嘴角微扬,缓声道:“以顾兄的才华和能力,进入内阁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闻言,顾岚亭倒也没反驳。
顾相那么大一个当朝丞相,位高权重,想要培养自己的嫡长子进入内阁,岂非难事。
但进入内阁不仅仅取决于家族背景,更需要自身具备足够的实力和才能。
“唉,你自己想去哪里,你不会是想六部轮值吧?”齐鸿之点了点奚昀,瞧他神色有些恍惚,便问道。
顾岚亭若有所思:“若想去六部轮值,我父亲前日还提起刑部缺个主事。”
“可别!”奚昀慌忙抬手:“让我天天对着刑狱卷宗,还不如去太仆寺养马。”
默了一会儿,他又道:“我觉得去国子监当个博士挺好的。”
此言一出其他二人纷纷沉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齐鸿之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斜了他一眼。
“林祭酒才参了礼部三道折子,说这一批岁贡连《礼记》都背不全。你以为博士那么好当随便当的,荫监那些混小子最会看菜下碟,管你是六元及第几元及第,只要身世没他们好,家里无人官职比他们的父亲叔父高,就根本管不了。”
“啊……?”
连顾岚亭都有些委婉道:“国子监博士多是翰林院外派的,你若有心,那我帮你问问……”
“算了算了,我再好好想想。”
他暂时还没有应对问题学生的经验,这听着颇为棘手呐。
“老了再去吧。”齐鸿之意有所指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良久,奚昀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廊下吹过一阵风,卷着几片落叶扫过石阶,齐鸿之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忽然偏头问正在慢条斯理剥橘子白丝的奚昀:“说起来,你夫郎该是足月了?”
他此去几个月,回来后楼羽眠抱着他哼唧,说“去这么久,他们奚家孩子都快出来了。”他才恍然,是时候该为友人备上一份厚礼了。
“啊,是快了,约莫重阳前后吧。”
说起这事儿,离日子越近奚昀反倒越紧张,云雾却是一脸轻松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太医都说云雾脉象挺稳健的,无大碍,然后欲言又止地看着奚昀说他恐有“孕癔”症状。
云雾听了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呢喃:“如果你能生……”
“那我来,我生!生孩子多疼呀!”他抓着云雾的手,满脸心疼与惊恐。
晚上半梦半醒间伸手触及那弧度,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些意外事故,吓得顿时睡意全无,默默抱着夫郎的手臂,后悔死了。
奚昀回过神,拿起没剥好的橘子继续动作,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齐鸿之从怀里掏出个金丝楠木盒推过去:“本想下值后去奚府拜访一番,没想到你来翰林院了。喏,这是给孩子的长命锁。”
木盒“咔嗒”一声弹开,露出里面刻着云纹的银锁。
奚昀举起来对着日头细看,突然笑出声:“多谢了,真好看。这锁芯里头怎么还嵌着粒红宝石?”
“好看,而且嵌里面这样摔不坏。”齐鸿之突然压低声音,“记得认我做干爹。”
顾岚亭听见这句,“唉”了一声:“我先送的。”
“都是都是!”奚昀生怕他们为此计较起来,赶紧转移话题:“既然如此,你们帮我想想孩子的名字。”
顾岚亭从桌子上取出张笺纸:“若是重阳,便有';日月昭昭';之意……”
奚昀期翼地看着他,亮着眼睛点了点头。
“便取';明';字如何?奚明?”
奚昀:“……”
挺好的,寓意非常好,就是有点大众,于是他委婉道:“顾兄日后若是有了孩子,取名可千万要问过夫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