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匈奴人退出战场,消失在远处,战鼓声渐渐平息。
李广喘着粗气,松开了挽弓的手,大黄弓落地的瞬间,弓弦断裂,弓臂瞬间弹开,抽在李广的左腿上。
一阵剧痛,李广的脸都痛得变了形。他紧紧地抓住快成碎片的大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可是他能忍住剧痛,却控制不住心情的跌落。
弦断,受伤,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匈奴人围着他攻了一天,仅是箭矢就射出了近十万支,阵亡的将士接近三分之一,剩下的也人人带伤。匈奴人几次突破车阵,杀了进来,亏得将士们齐心协力,才将匈奴人杀了出去。
尽管如此,他们也筋疲力尽,没有再战之力了。
霍去病却一直没有出现。
虽然焉支山留这里近三百里,可是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一天的行程,怎么会还没到?
他在河西这些天,可是狂飙突进,每天的行程都是两三百里,还包括了战斗的时间。
除非……他就等着匈奴人杀死我们。
“将军?”李轨端着一些食物走了过来,见李广满头是汗,吓了一跳。
“没事。”李广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挪到一旁坐下,将甲带松开了一些。
李轨看到断弦的大黄弓,立刻明白了,将食物放在一边,蹲在李广面前,解开了他的胫甲,又卷起胫衣。
小腿已经肿了起来。
李轨抬头看了李广一眼,轻声说道:“我去拿药。”
李广点点头,拿起食物,送到嘴里,没滋没味的嚼着。自家父子可能被霍去病放弃的念头一起,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这些年轻人与自己这代人不同,他们更务实,更关注利益,不在乎荣誉。
何况自己和他们也没什么交情。
眼下这个形势,霍去病站在一旁,看着匈奴人和自己拼命,然后出手痛击匈奴人,显然是最优选择。
至于自家父子,以及这几千汉军将士的性命,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怎么办?”李广自言自语。
他战斗了一辈子,不怕死。可是一想到李敢就在十余里外,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或许应该主动攻击,尽可能与李敢会合,而不是分别作战。
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等李轨拿着药回来,帮他敷药时,李广轻声对李轨说了自己的想法。
李轨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李广。“将军,从下午开始,匈奴人的进攻就有些犹豫了。”
李广点点头。他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所以才判断霍去病已经到达战场,至少不远了。
可是霍去病一直没有发起攻击。
“骠骑将军没有发起攻击,或许是另有想法,比如……他赶了两三百里路,需要休息一下。”
“他要休息,我们就不要休息?”李广没好气的说道。
“我们和匈奴人打了两天,当然也需要休息。可是十倍于我的匈奴人进攻,也没能打破我们的阵地,说明我们还有一战之力。”李轨看看四周,又道:“将军,你看看将士们,可有颓败之意?”
李广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将军之前守营,斩杀匈奴人两千余,封侯绰绰有余,食邑至少千户。可是与这两天的战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匈奴人的每一次进攻,都是在为将军增加食邑。若右贤王亲自攻击,而且被将军射杀,孝文皇帝当年的话可能就要应验了。”
李广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声音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万户侯?”
当然他追随孝文帝出猎,孝文帝曾感慨说他生不逢时,若在高皇帝时,万户侯不足道。
他一直当个玩笑。
万户侯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就算是高皇帝开国时,封万户的也只有张良、萧何、曹参几人而已。除了曹参是凭战功,张良、萧何都是谋臣,不是将。
但不得不说,眼下的确是一个好机会。
河西之战的意义重大,天子甚至不惜冒险,如果他能拖住匈奴人,为霍去病争取全歼右贤王部的机会,甚至亲手击杀了右贤王,万户侯还真有可能。
就算没有万户,四五千户也是有的。
“匈奴人猛攻我军,就是想拿到我们的补给。粮食,武器,还有我们身上的甲胄。”李轨拍了拍头盔。“只有拿到这些,他们才有一战之力,否则就算有援兵,也不见得是骠骑将军的对手,只能逃进沙漠。”
李广咬咬牙。“所以,我应该坚守?”
“守住,就有希望。”
——
战场西十五里,南山下, 黄羊坡。
霍去病依山扎营,特意让开了右贤王撤退的道路。
如果右贤王选择现在撤离战场,完全可以沿着河谷一路向前,返回焉支山。
至于他能跑多远,那就不好说了。
右贤王没有跑,甚至没有撤开对李敢和李广的包围。在知道霍去病已经到达战场后,还继续打了半天,一副有恃无恐,唯恐霍去病不打的模样。
霍去病心里清楚得很,他已经收到消息,三四万匈奴精骑就藏在弱水河谷里,现在正在赶来。如果他不能及时击败右贤王,而是纠结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这可能也是右贤王想要的结果。
所以霍去病反其道而行,下令扎营,据险而守,摆出一副不战的模样。
他召集诸将议事,让他们畅所欲言。
意见分歧很大。
有人建议立刻发起攻击,抢在匈奴人赶到之前重创右贤王,然后再视情况而定。
有人建议稳妥一些,休息一夜,看看情况再说。赶了两三百里路后,人马皆疲,发挥不出真正的战斗力。
霍去病一直没发表意见。
诸将散去之后,他一个人坐在地图前,反复计算。
威廉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烤好的羊腿。
霍去病抬起头,看了威廉姆一眼,接过羊腿,啃了一大口,又说道:“你说,赵中郎能拖住匈奴人多久?”
威廉姆想了好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天,最多一天。”
“一天不够啊。”霍去病叹了一口气,放下羊腿。“击败右贤王后,我们至少要休整半天,才有体力迎战来援的匈奴人。也就是说,匈奴人如果明天到达,我们就无法完成预定任务。不是被他们击败,就是让他们跑了。”
威廉姆盯着霍去病,半晌没说话。
他学说汉话有一段时间了,能听懂绝大部分常用语,但霍去病这句话让他有些糊涂。
听这意思,霍去病不仅要吃掉右贤王,还要吃掉来援的匈奴援兵?
那可是三四万人,怎么可能吃得掉?
“很难是吧?”见威廉姆茫然,霍去病笑了。“我也知道有些难,但不得不如此。因为……”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散去。“至少三年之内,我们无法再出兵。这两万骑是汉军的全部精锐,能来的都来了。”
威廉姆半懂不懂,也不敢多嘴。
霍去病也没有再说什么,虽然威廉姆是赵延年信得过的人,他还是不敢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
万一在最艰难的时候,威廉姆贪生怕死,又重归匈奴呢。
也不知道赵延年在哪儿,又怎么样了,他还能战斗吗?
最重要的是,他能再拖住匈奴人一天吗?
霍去病睡不着,也不敢睡,他坐在帐中,一边考虑着各种可能,一边想着明天的战斗。
不管赵延年能不能拖住匈奴人,打肯定是要打的。
大帐里的火把,亮了一夜。
——
第二天一早,霍去病正倚着行军床打盹,威廉姆闯了进来,连声叫道:“将军,将军,好消息。”
霍去病睁开眼睛,打量着威廉姆,又看了一眼帐外。
他看到了一个面色发白,嘴唇开裂,眼圈发黑,眼睛中满是血丝,眼神却亢奋的骑士,不禁抽了抽嘴角。
应该是个好消息。
“什么事?”霍去病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仪容。
“公孙戎奴将军击破了匈奴人的后军,夺取了大量的牛羊、粮草。”威廉姆说着,将帐外的骑士叫了进来,让他亲自向霍去病汇报。
骑士行了礼,汇报了最新的情报。
他是昨晚出发的,为了躲开匈奴人,借着月光赶了一夜路,才赶到这里。
公孙戎奴攻破了乌拓吁的后军,大获全胜。乌拓吁没有了那些牛羊和粮草,支撑不了太久,所以乌拓吁收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去追,想夺回那些牛羊、粮草。
乌拓吁本人没去,但他身边只剩下两万多人,不到三万。
霍去病松了一口气,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能以两千伤兵,袭取匈奴人的后军,大功一件。难怪大将军夸他敢战。”
“是赵中郎创造的条件。”骑士忍不住说道。
“赵中郎?”
“是的,赵中郎夜袭了乌拓吁的大营,激怒了乌拓吁。乌拓吁一路追击赵中郎,结果疏忽了藏在焉支山里的公孙将军,才让公孙将军抓住了机会。”
霍去病笑了。“赵中郎在哪儿?”
“就在乌拓吁的营外,他要找机会再探乌拓吁的大营,说不定此刻已经得手了。”骑士兴奋地说道。“他让我转告将军,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能拖住乌拓吁一刻是一刻。”
霍去病扬扬眉。“你见过他?”
“见过,他还护送了我一程。要不然,我也许见不到将军。”
霍去病想了想,站起身来。“传令,召诸将议事。”
——
朝阳爬上山头,将金色的阳光洒在河谷中时,霍去病率部发动了攻击。
四千精骑向右贤王的大营杀去,蹄声隆隆,杀气腾腾。
匈奴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一下子慌了手脚。
昨天霍去病到达战场附近后,按兵不动,匈奴人都以为他今天会再等半天,等匈奴人与李广杀得两败俱伤再出手,完全没想到霍去病会抢先出手。
不过问题也不大,匈奴人休息了一夜,体力正好,又有兵力优势,丝毫不惧。
不等右贤王下令,奉命监视霍去病的万骑就迎了过来,准备给霍去病一个下马威,立个头功。
结果一交手,他就知道自己大意了,而且后果很严重。
汉军远比他想象的更强悍。
面对展开阵型的匈奴人,面对匈奴人的弓箭齐射,汉军根本懒得和他们纠缠,放平长矛就冲了过来。
首当其冲的匈奴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阵型被迅速撕开一道大口子。四千汉军如潮水般从这道缺口中穿过,杀向右贤王的中军,身后丢下近百具匈奴人的尸体。
没等匈奴人回过神来,殿后的两千汉军也发起了攻击。
他们策马飞奔,卷起一阵狂飙,直奔匈奴万夫长的大旗。
匈奴人被打懵了,有人迎了上去,有人选择了后退。他们从来没打过这种正面硬刚的战斗,哪怕知道对方兵力有限,依然产生了畏惧。
犹豫产生了混乱,混乱又加剧了恐惧,匈奴人一开战就陷入了被动局面。
两千汉军杀过他们的阵地,其中一队骑兵径直来到了李敢的阵地面前,传达了霍去病的命令。
命李敢部向东移动,与李广会合,取得补给后,择机加入战斗。
说着,这些骑兵留下一千多匹备用战马,转身又向匈奴人杀去。
李敢大喜,连忙命令部下出阵,跳上战马,向东急驰。
自从李广率部来援后,匈奴人的攻击就缓了下来,也让他们坚持到了最后。现在他们不缺体力,就是缺武器和战马。本以为要看着霍去病等人战斗,没想到霍去病考虑周全,早就安排好了。
李敢带着部下,一路狂奔,来到了李广的阵地。
李广已经看到了战场形势的变化,正准备发起攻击,看到李敢,也是大喜过望。
简单的交流了一下情况,李广派人拿出带来的武器、粮食,交给李敢的部下。
一千多将士得到了武器补充,信心大增,斗志也跟着爆棚,催促着李敢下令,要重回战场,夹击匈奴人。
李敢却做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命令所有骑兵撤到李广的阵地东侧,掩护李广的两翼和后撤,由李广正面迎战匈奴人。
尽管觉得疑惑,骑士们还是根据命令,让出了正面战场。
李广却一下子明白了李敢的用意。
以步卒正面迎战,骑兵两翼突击,这正是他们这一代人最熟悉的步骑合击战术,也是他们最擅长的战术。
“列阵,迎战——”李广振臂高呼,同时举起了重新上弦的大黄弓,射出一支羽箭。
迎面冲来的一名匈奴骑兵应弦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