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逆流而上,渐次驶离箬山,行至上游无人区的江中心,稳稳停靠。
江水悠悠,流速和缓,深邃碧绿,如翡翠铺展。
蓝天白云倒映其中,在阳光轻抚下,粼粼闪烁,如梦似幻。
抬眼望去,两岸皆是悬崖峭壁。
壁上,青山连绵似画卷舒展。
精灵般的猴子在繁茂枝叶间灵动穿梭,清脆的啼叫声此起彼伏。
成群的鸟儿在枝头乱蹿,歌声宛若灵动的音符。
崖壁上,星星点点的野菊正肆意绽放,金黄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
江风轻拂,带着淡淡的花香与木叶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画舫上,一片欢声笑语。
戏班子的锣鼓声“锵锵”响起,唱戏之人启唇开腔。
婉转的唱腔犹如黄莺出谷,在两岸悬崖峭壁间穿梭回荡。
八仙桌上,贺子怀、贺昱青与苏云亦皆有了醉意。
三人不时举杯相碰,都喝得面色酡红如染。
贺家女眷笑意盈盈,并不劝阻。
贺子怀眯着鼓肿的双眼,见大儿子与女婿虽未言语,却是冰释前嫌的模样。
他满心欢喜地对二人道:
“今日瞧你们这般和睦,实乃我贺家之幸!”
“这人世间,功名利禄皆为虚浮,什么都不如一家人和善亲近,团团圆圆呐。”
“往日里,咱们或有龃龉,可如今看来,那些都算不得什么。”
“一家人,和和美美,相互扶持,方是这世间至珍。”
“来,咱们再干一杯,愿此后咱们贺家,万事顺遂!”
言罢,贺子怀端起酒杯,正要仰头一饮而尽,却被身旁的冯氏一把摁住手臂。
贺子怀一愣,冯氏嗔怪地瞥他一眼,旋即笑意盈盈,对着桌上几个女眷道:
“既是如此饱含美意的酒,咱们怎能只让他们几个男子饮,理应全家举杯才是。”
闻言,贺子怀的小妾和贺昱青的妻子付氏轻笑点头。
贺汐汐柔声附和:“娘说得对,一家人同饮此杯,才更显和乐。”
语毕,她轻抬玉手,吩咐仆从将几个女眷面前的茶杯换成酒杯,斟满琼浆。
连贺汐汐六岁的弟弟,也跟着凑热闹,倒了一点。
待众人皆执起酒杯,冯氏目光满含温情,道:
“那咱们便一同饮下这杯,愿贺家上下,岁岁常欢愉,万事皆胜意。”
众人纷纷应和,而后一同举杯,将酒缓缓饮下。
苏云亦唇角勾笑,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却似利刃穿肠,辛辣径直撞向心间。
呵,满桌人言必称“贺家”,似全然没人记得他姓“苏”。
更无人记得,贺家对苏家当年的覆灭之仇。
看来,自己长久以来的虚与委蛇、与虎谋皮,已彻底麻痹贺家。
他本该为此高兴,可满心皆是苦涩与愤恨。
他心中一阵冷笑,“呵呵”两声,笑意未达眼底,唯余无尽怨毒。
贺家,若不是他需利用,早该死了!
他缓缓放下酒杯,看着面前众人其乐融融,也跟着笑。
“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真好。”
坐在身旁的贺汐汐,听见他的喃喃声,朝他娇媚一笑。
却不知他心底的声音却是:“今日,你们便继续去地府团圆吧!”
苏云亦难以控制内心翻涌的恨意。
他手中猛地攥紧酒杯,杯身“咔”地绽出一道细微裂纹。
贺汐汐见他眼神恍惚,脑袋轻轻晃动,还险些将酒杯捏碎,只当他是醉得厉害。
她歪着头,轻声问:“你要不先回房歇着?”
已至傍晚,今日大家都喝得有点多,准备就宿在画舫。
苏云亦转头看向她,语气笃定:“不必,我没醉。”
贺汐汐抿唇浅笑,心想醉酒之人,向来都坚称自己没醉。
今日阖家欢乐,多喝几杯也在情理之中。
她便不再坚持,免得扫了他的兴。
坐在对面的贺昱青,整个下午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苏云亦。
试图从他的一言一行中找出破绽,揪出他背后隐藏的阴谋。
然而,他只见苏云亦时而恭敬地与父亲探讨商事,时而温和地回应女眷的家常。
甚至主动举杯向他示意,也不言多语,只轻声唤一句“兄长”。
态度谦谨,不卑不亢。
好吧,他想,或许真是自己多疑了。
他拿过一旁小巧的酒壶,转过身,饮酒,闷头看戏。
天黑,众人又玩闹一阵,抚琴、唱曲、玩飞花令、投壶……
直至夜深,众人玩得尽兴,才带着满身愉悦与微醺。
方各自下楼,回房歇息。
众人回到房间,发现苏云亦早贴心备好葛花汤醒酒。
那汤盛于小巧杯盏,袅袅热气携着淡淡药香。
众人皆领情饮下,而后满是惬意,安然睡去。
贺子怀单独睡在一间房。
他醉意沉沉,喝完葛花汤,便径直躺到床上,吩咐丫鬟熄灯退下。
刚拉好被子,心底恍然生出一丝恐惧:
脑子里猛地闪过,苏家人当年正是命丧画舫。
不,他不能留宿画舫,他得即刻带家人回去。
他心底不安,嘴上喃喃,可怎么眼睛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身体更仿若被定住,动弹不得分毫。
刹那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可画舫其他人,皆已坠入甜美梦乡。
连贺昱青都在做着苏云亦带着贺家称霸为王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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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空灵的冰冷月夜。
倏尔黑云翻滚,闷雷声阵阵,仿若天崩地裂。
须臾,倾盆暴雨如注而下,雨声、风声、雷声在如墨的夜色中凄厉叫嚣。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画舫之上,发出密集而沉重的“噼啪”声。
江水在暴雨的肆虐下,迅即上涨,翻滚,流速渐急。
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凶猛地拍打着画舫船身。
画舫开始疯狂摇晃,篷布被撕扯得猎猎作响。
但画舫上却一片死寂,无人奔跑、呐喊。
画舫无助地摇晃、沉默,缓缓下沉。
旋即,只见一个个身影仿若鬼魅,冲到船舷,安静地纵身投入江水之中。
船舱内,各个房间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唯有偶尔几道闪电,如利刃般划破夜幕,将惨白的光甩进屋内。
瞬间映照出贺家人酣睡的面庞,宁静得仿若死人。
暗夜中,苏云亦猛地坐起身,嫌恶地甩开贺汐汐搭在自己身上的手。
旋即利落翻身下床。
此刻,画舫已然倾斜,他却步伐沉稳,径直走出,立于甲板之上。
一道闪电如银蛇般迅猛划过,刹那间映出他冷峻决然的面容。
他纵身一跃,如黑色的箭矢般,扎入翻涌的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