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雷声停了,但大雨依旧倾盆而下,丝毫没有停歇迹象。
洪县县令张人凤、柳镇镇将曾末,以及河泊所大使,三位地方官吏。
陆续领着十来个官兵,乘坐福船,朝事故地点驶来。
福船在汹涌的江面上破浪前行,船身随着波涛起伏。
当他们抵达上游时,只见宽阔的江面上,江水如猛兽般汹涌起伏。
除了如砸坑般密集落下的雨水,已然空无一物。
江水两岸皆是悬崖峭壁。
侥幸从画舫沉船中逃脱的,除了苏云亦,还有十来个船工和戏子。
他们大多半个身子泡在江水中,双手紧紧攀附着壁沿。
有的则立在壁沿凸出的石块上。
众人都被冻得脸色青白,嘴唇紫乌,安静地等待着救援。
苏云亦穿着一袭黑色寝衣,双手握拳,立于壁沿。
他凝视着江水,双眸冰冷,脸色木然,隐露悲痛。
雨水砸在他头顶,冲刷着他冷峻而坚毅的面庞。
湿衣紧贴在他肌肉紧实的躯干上。
他颤动着被雨水浸湿、不断滴落水珠的长睫。
整个人身上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未等他开口,三位官吏一来,便迅速指挥官兵,开展起打捞工作。
奈何大雨如注,毫无停歇之意。
江水深不可测,江面波涛汹涌,流速湍急,船只不能稳立于江面。
官兵下水作业,更危险重重。
三方奋力打捞两个时辰,只捞出一些物件,最终只能各自无奈返程。
再者,众人皆觉,沉船已三四个时辰,哪还能有生还者。
打捞不过是寻遗体罢了,雨过天晴再来也无差别。
但撤兵前,张人凤与河泊所大使,仍客气地来到苏云亦所在的船上,同他委婉道明雨天打捞工作的艰难。
毕竟苏云亦这等人物,他们可不敢得罪。
若苏云亦执意要求继续打捞,他们也只能照办。
然而,苏云亦并未刁难,只淡淡说了句“辛苦”。
二人闻言,如释重负,随即告辞,领着官兵离去。
苏云亦独坐于船舱之内,身上紧裹着一件厚实披风。
里头那件早已湿透的寝衣,他却还未曾换下。
水珠顺着衣角不断滴答落下,在船板上汇聚成一小片水渍。
面前的小桌上,摆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茶杯,微微仰头,呷了一小口。
这时,曾末从船头匆匆退回船舱。
他抖了抖身子,试图甩掉落在官袍上,还未浸透的雨水。
他看向苏云亦,些微戏谑地问:“我这,还继续吗?”
他想,以苏云亦那过人的身手。
即使画舫意外沉船,他怎么也能救下一二贺家人。
然而,他没有。
再联想到,苏云亦的父母与小妹,当年皆死于贺家之手。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这打捞工作,不过是陪着苏云亦演戏,装装样子罢了。
那贺家人,怕是还未沉船,便死了个透。
苏云亦在他面前,似也懒得装,放下手中茶盏,抬眼对他倏尔一笑:
“辛苦镇将大人,回吧。”
曾末了然,冷叹一声,招呼手下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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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人于暴雨夜尽数葬身会江。
四日后,天方放晴。
官府陆续打捞出十几具尸体,尸身被泡得肿胀发白,软烂不堪。
然而,其中却不见贺家人身影。
官府并未怀疑这是人为,只当是场意外。
毕竟当夜暴雨倾盆,江水急剧上涨,水流瞬息间变得湍急异常。
船泊于江中心,在这般恶劣水情下,倾覆乃情理之中。
百姓皆称贺家这是遭了报应。
集市中,一婆子低声对众人道:
“依我看,这定是老天爷开眼,降下的报应。”
一大爷先环顾四周,才点头赞同道:
“没错没错,贺家小姐害死何家闺女,还割了人家头颅,手段忒残忍!”
一老头也凑过来:
“何家大公子也不是善茬,平日作威作福就罢了,那日还差点害死何家四人!”
一妇女撇嘴道:
“最可笑的是,他们那日竟大张旗鼓地去拜佛。罪孽那么重,我看定是触怒了神明!”
一汉子附和:
“是啊,想来是神明瞧他们恶行累累,忍无可忍,才降灾祸惩戒。”
众人越说越起劲儿:
“也说不定是何玥秋那无头冤魂,找贺家索的命!”
“天啦,好可怕!所以说,人呐,还得积德。”
“贺家坏事做绝,这不现世报嘛,老天都看着呢!”
……
总之,无人怀疑此事与苏云亦有关。
毕竟在众人眼中,他为了贺家,都不惜得罪自己的姨父。
何家听闻贺家众人惨死江中,连尸首都未捞出时,恨不能敲锣打鼓地庆祝!
孙姨娘只要出门,手中必拿一包酥糖。
一见着旁人谈论贺家这是遭了报应,她便上前给人塞糖。
随即,会眼露愤恨,委屈地加入道:
“老天爷开眼,贺家那些黑心货,害得我好好一个闺女瘸了腿……”
说到此,会情不自禁顿一下,心伤地抹起掉泪,而后继续道:
“如今这下场,可不是死有余辜吗!”
众人闻言,都难免要同仇敌忾地宽慰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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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料理贺家人的身后事,苏云亦足足忙碌了两个月。
由于未能打捞到遗体,只能设立衣冠冢,简单制作牌位。
不过,葬礼并未从简,而是办得极为隆重的招魂葬,邀请了众多亲友前来参加。
贺子怀的妹妹贺飞羽,远在京城听闻噩耗,悲痛欲绝。
然而,因朝堂争斗激烈,她自身难保,终究未能返乡参加哥哥一家的葬礼。
百姓从苏云亦那悲痛至麻木的神情里,再次见证他对贺家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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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一道黑影在云腾山庄疾行。
转瞬,至山庄东南角,踏入一偏僻荒废的小院。
在院门处,轻推一格青砖,脚下旋即现出一条暗道。
沿暗道钻入,转瞬没入密室之中。
密室中,有一座水牢。
牢内,水面泛着令人作呕的青绿色。
腐臭与血腥味相互纠缠,扑面而来。
墙壁上,几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燃烧。
昏黄的光线落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扭曲舞动,弥漫着阴森诡异的气息。
守在水牢的护卫见苏云亦前来,赶忙恭敬作揖:“公子。”
苏云亦轻“嗯”一声,旋即掏出锦帕捂住口鼻。
透过铁栏,他冷冷瞥向水牢一角被锁着的大胖子,对护卫下令:“拖出来!”
言罢,径直走向隔壁刑房,寻了把椅子坐下。
这大胖子是贺子怀。
早在沉船事发前,苏云亦便派人趁夜用小船,将他偷偷押回山庄密室囚禁。
两个月来,重达三百斤的贺子怀,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体重却没减多少。
他身上原本上等的丝绸寝衣,如今碎成布条,零零散散挂在身上。
青紫交加、满是鞭痕血痂的肌肤暴露无遗。
脸肿得如猪头一般,一只眼睛乌青难睁,干裂的嘴唇渗着血丝。
他每日饱受折磨,被铁烙、被鞭打、被剜肉。
腿上的肉被一小片一小片割下,之后又被扔进水牢,令双腿泡在发绿的脏水里。
致使他的双腿变得腐烂恶臭。
然而,除了毒打,每日给他供奉的饭菜却极为丰盛,且是一日五餐。
贺子怀想绝食饿死,可面对满桌佳肴,终究难以抗拒。
如此,他只能日复一日承受着身心的双重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