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雷斯利庄园】摆锤悬颅推理时刻(三)
关宿云在做梦。
这并不常见,或许是缘于他糟糕的睡眠质量,他很少做梦。
身处梦境之中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入睡。
于梦境中睁开眼,他看到碧空如洗的苍穹,以及从视线角落延伸来的葱茏枝叶,愣神了好一会儿。
他仰躺着,鼻腔中弥漫着雨后青草的气息,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他右半边身子上,照得他有些犯困。
“你醒了?”
正上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过后,他看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视野上方探了出来。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少女的黑发半垂在他的脸颊上,搔得他有些发痒。
关宿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挺拔的少年此时上身只穿着学院的制服衬衫,领带也不知道歪到什么地方去,脸颊上还带了浅浅的红晕。
这一觉似乎是睡得相当熟,连形象都顾不上了。
他有些赧然,慢慢地从草地上直起身,看向坐在他身边看书的少女,没话找话地发问:“我睡了多久?”
“半个小时。”少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关切地询问道,“昨晚没休息好吗?”
她的皮肤还是苍白,唇色浅淡,一副命不久矣的痨病样。
她就这么倚靠在树干上,安静地注视着他。
就好像他是什么很重要的存在。
少女的膝盖上原本应该躺着一本书,而那本书被盖在了他的脸上,用来遮光了。
关宿云随手将那本书从地上捡起来,瞧了眼封面。
《古文观止》。
——真像是她会看的东西。
他在心底轻轻地笑了一下,可想起少女的问题,他又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只是个梦。
“……”
他没有回答,而是再度抬起头,看向了树下的少女。
阳光从枝叶缝隙间倾洒而下,光斑溶在她的脸颊上、手臂上,勾出浅金色的轮廓。那道光很暖,也很亮,将她的面容晕染得模糊不清。
一个连她的脸都看不清的梦。
“我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过了。”他轻声说道。
面容模糊的少女闻言,略微歪了歪头。
她似乎朝他笑了一下。
“该不会又要让我给你讲故事吧?你柜子里那些书都快被读完了。”
“不会的。”关宿云立刻接上了她的话,有些急促地解释道,“我可以买新的,或者你想给我念什么都可以——”
“云哥。”
少女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可说出的话却不留半点情面:
“只是念书而已,谁都能做。我很感谢你,也从未想过要将那些恩情一笔勾销。但事到如今,我们应该保持点距离、划清界限了。”
这句话无论听多少次,关宿云都觉得可笑又荒唐。
荒唐得他连脊背都在发寒。
事到如今?
什么事到如今?
谁要和你划清界限?
“半个月前你把我拉黑的时候,我就给你发过消息,明确说这件事了,但那时候你没有回复我。”
少女站起了身,走到他的身边,将那本书捡了起来,
“约了五六次,本以为今天能和你当面说这件事,但你竟然就这么睡了一整个午休。”
关宿云的脑子有些发蒙。
这段记忆是哪个时间点发生的?他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那时候……他真的就这么睡了一个中午?
“联系方式我先不删了,钱也会慢慢还给你的。”少女半蹲下了身,与坐在草地上的他视线齐平。
可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一团暖色的光在慢慢闪烁着,少女轻声低语。
“但现在,需要麻烦你和其他人确认一下,我们之间没什么特殊关系。我说话他们真的不信。”
关宿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似乎,从未和他“闹”过什么。
她也从未因为赵湘灵的事和他置气过。
你看,即使在记忆的碎片里,她也只是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他商量,拱手就要将他推给其他人。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切割,容易得就好像割掉一块烂肉,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是她有给他其他选项吗?
哈。
……该死的暴君。
关宿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复的了。
或许是再度将其拖延了下去,又或许是随便说了点什么敷衍过去……总之不是什么有营养的话。
因为他那时候连反对和拒绝都不敢。
关宿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扭曲?
那种全靠着他的财富与权势支撑的、看似牢不可破,其实如泡沫般脆弱的关系。
她说他们应该划清界限,那关宿云除了听从没有半点办法。
她玩他就和玩狗一样,随便说几句话、看他几眼,他的心绪就跟着跌宕起伏,连思考的能力都会彻底消失。
“云哥?”
关宿云终于渐渐回神,开口想要呼唤她的名字。
可即将出声的那一刻,喉咙仿佛被扼住了,只留下低沉而狼狈的喘息与呜咽。
“……”
“…………”
他醒了。
再度睁开眼时,看到的已然是熟悉的天花板。毫无情调的冷灰色窗帘、黑白相间的地板与墙壁,还有生活气息聊胜于无的家具陈设。
男人微眯着眼看向只露出一条缝隙的窗外,潋滟的桃花眼沾了些氤氲的水光。外面天已经暗下,偶尔能瞧见车流闪过折射出的红光。
他昨晚又失眠了,今天午饭后尝试性地吃了两倍剂量的安眠药,才勉强休息了一会儿。
男人掏出被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傍晚五点钟。
圈子里有个姓张的,似乎叫什么张良俊,约了他今晚七点半去S市最大的夜店“回声”玩。
关宿云对去这种地方素来没什么兴趣,更不打算接受此类纨绔子弟的邀约。但张良俊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开口去邀请了盛流霜,而更荒唐的是,盛流霜竟然还真的答应了。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关宿云颇感新奇,干脆也打算去看看。
浴室内雾气升腾,男人宽阔挺拔的脊背与纤细的腰肢在半透明的玻璃上若隐若现,热意将他冷白色的肌肤烫得微微泛起了粉色。
关宿云擦着头发从浴室内踏出时,路过了客厅窗帘一角的小桌。上面简简单单地摆着看上去不甚起眼的盆栽,盆栽边上还有一只小型的相框。
若非此刻夜色降临,这两样小东西都应该沐浴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
他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水壶,给盆栽浇了点水,视线慢慢移向那只立起的相框。
照片里面没有人。
只有一个空房间。
水浇够了,男人打开桌面下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酒精棉球与小刀,用前者给自己的左手小臂消了毒。
他唇角带了点笑意,看上去心情相当好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拿刀划开了自己的小臂,莹白的肌肤上顿时血涌如注。
线条流畅的小臂悬停在盆栽上方,血珠滚落而下,滴滴坠到植物的茎叶上,滑落至泥土中。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楚一般,于静候着手臂上血液涌动的间隙,用另一只手拿起了相框,垂眼看向那个相片内空无一物的房间。
片刻后,男人的唇角再度上扬了一些。
温温柔柔地开了口。
“晚上好。小潮。”
*
晚上7:30,“回声”。
昏暗的包厢内,灯光迷离闪烁,声音略显嘈杂。
最外头的卡座中央坐了个头发挑染金色的年轻男人,被一群漂亮女孩簇拥着,瞧着就像是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
这人正是张良俊。他看见关宿云的第一眼,就讨好地朝着这边大喊了什么,还举起酒杯朝他致意,只可惜包厢内音乐声吵得要么,关宿云也关注他到底说了什么。
于是他只礼貌性地露出了一个笑,接着便不动声色地避开身边两位美女巧笑嫣然地靠近,在其他人的调笑声中,随手拿了瓶酒,来到包厢角落的位置坐下。
盛流霜正坐在那里,对其他人的意乱情迷丝毫不感兴趣,面前的酒杯还是满的。他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眸色清冷,慵懒又肆意。赤红色的发尾缀在肩头,宛若一朵盛放的血花。
关宿云见他半仰着,似乎正借着昏暗的灯光把玩什么的样子。凑近一看,感觉是一个形如金条的东西,但仔细瞧又觉得不像。
那东西连在他的脖子上,盛流霜似乎是把它当成项链戴着了。
“这是什么?”
盛流霜懒得看他,头也不抬地回:“礼物。”
“别人给的?”关宿云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问,“真难得,我以为送你的礼物只有被丢进垃圾桶这一个下场。”
盛流霜不置可否,继续琢磨手上的小物件。关宿云定定地瞧了一会儿,这东西就是个有盖子的长方体,盖子打开后依稀可见内壁遍布赤色的文字图案……
他莫名觉得有些冷。
这东西,真不是个棺材吗?
……棺材就棺材吧。盛流霜宝贝成这样的东西,关宿云才懒得去触他霉头。
“谁给的?”他随口提了一嘴,“总不是你那位新交的女朋友吧?当时在车上不说话那个?”
盛流霜这回总算给了他几分反应,半掀起狭长的凤眼,冷然地瞧了瞧他,又低下头了。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关宿云了解他——这人没说不是,就足够惊悚了。
关宿云瞬间情绪颇为复杂,分不清是调笑多一些还是震惊多一些。
先前在校门口见到盛流霜那次,他嘴上说着“女朋友”,实则认为这是盛流霜的什么商业机密,是以才没有多问。
于是他连带着便对送盛流霜礼物的那位极为好奇:“她是什么来头?”
他倒是想见见,能让盛流霜这样毫无破绽的怪物动心动情的,得是什么样的奇人?
“活人。”
关宿云:“……”
他扶了扶眼镜,刚想再说点什么,包厢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在高声尖叫,四处跑动,乱七八糟的噪音全都混在了一起。
关宿云眼看着盛流霜像是突然生出了什么兴致般,从沙发上站起,大跨步越过包厢内不知所措的男女,直接打开了大门——
一道可怖的尖啸声在走廊尽头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慌乱的脚步声和东西倾倒碎裂的声音。
关宿云迅速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是知道盛流霜此人那糟糕透顶的命格的,随便找个地方一坐,不一会儿发生的怪事就能凑齐两桌麻将。
若非有此人的存在,关宿云也不至于对唯物的真实性产生质疑。
长发青年没有搭理他,开了一会儿门,又合上,径直走回包厢内,随意地坐在桌上,手里继续把玩着脖子上那个小模型。
“盛……盛哥……”张良俊哆哆嗦嗦地说,“门外是、是什么动静?”
他为什么还能听见有什么没入血肉的“噗嗤”声?
没人回答他。张良俊自讨没趣,闭了嘴,脸色依旧难看,眼睛不停往门的方向瞥,似乎已经在考虑直接逃出去了。
“奔着你来的?”关宿云看了眼盛流霜,“有空在这里装镇定,还不如赶紧想办法把事情解决了。”
他推了推眼镜,潋滟的桃花眼中满是冷意:“我今晚很忙。”
回去还得继续喂血液呢。
“急也没用。”盛流霜依旧不为所动,“即使我现在叫人,赶过来也需要时间。”
关宿云的眉头略微跳了下。
所以盛流霜明知有人要趁着机会对付他,没做任何准备,还直接出现在了这里?
……真是够肆无忌惮的。
并未思虑多久,包厢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在走廊里来回徘徊逡巡。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就在包厢外。
如此想着,可关宿云越是听那阵脚步声,便越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真的是人类能发出的脚步声吗?
*
12月27日,早晨8:00,x市雷斯利庄园。
左镇潮做了个非常混乱而恐怖的梦。她梦见自己养了一猫一狗,全都非常大只,并且没事就喜欢往她身上扑腾,动不动就折磨她本就脆弱不堪的腰。
她在梦中被那两只跟小山差不多重量的猫狗死死压住,整张脸埋在了毛绒绒地狱之中,随时有窒息的危险。
就在她绝望地打算打开手机购买化毛膏和腰部按摩筋膜枪时,她醒了。
然后就看见两个毛绒绒的脑袋,一左一右、一蓝一黄,整整齐齐地压在她的肚子上。
她、秦子焕、叶泓清,三个人以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躺在沙发上,还就这么岁月静好地陷入了沉眠。
大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两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蛋在距离自己几厘米的位置,的确很刺激。
但是左镇潮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她左右张望了一番,发觉自己正躺在主馆一楼大厅的沙发上。昨夜叶泓清指认了百口莫辩的杜恒为凶手后,后者直接被五花大绑关进地下酒窖、和楚瑶的尸体过夜去了。
虽然捉住了真正意义上的凶手,但左镇潮依然觉得有很多事没有搞清楚。昨夜又太过疲惫,大部分人不愿意回自己房间,干脆一起挤在大厅里面睡着了。
左镇潮已经不记得自己睡着前是怎么个情况了。反正绝对不可能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姿势。
周围还有人在睡觉,她不得不伸出手,轻轻地在这两人身上拍了数下,试图将人叫起来。
纹丝不动。
左镇潮试探性地加大了力气。
“唔……轻点……”
蓝发青年嘟囔了一句,声音还带着嘶哑,双目禁闭、蛄蛹着拿脸往左镇潮的肚子上蹭了蹭。
而另一边,金发青年依旧岿然不动。
左镇潮忍无可忍,终于一人一只手,拎着他们的耳朵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