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整日,柳喜喜皆未踏出房门半步,与姜谙于房内埋头苦干,为那印刷事业做着前期筹备工作。
柳喜喜手持毛笔,在纸上勾勒出大小一致的格子,如棋盘一般规整。两人苦思冥想,究竟该从哪些字入手。
柳喜喜忽而开口道,“我知晓有一篇文章甚是合适,你定未曾听闻过。”
姜谙坐于床榻之上,柳喜喜贴心地为他支起一张小巧的桌子,桌子摆放着笔墨纸砚,而床上亦是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两人初次尝试此项工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入手。
他听柳喜喜如此道,遂问,“什么文章?”
“此篇文章篇幅不长,仅有千字,我背与你听。”柳喜喜言道,说罢,便边踱步边吟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待到最后一字出口,柳喜喜已转回原地,面带笑容地看向姜谙。
姜谙在柳喜喜开口吟诵之时,便开始动笔记录,柳喜喜话音刚落,他也恰好写完,搁下笔,道,“也不知写得是否正确,喜喜,你且看看。”
柳喜喜惊叹于姜谙的笔速,赶忙接过纸稿,逐页仔细翻阅。
姜谙道,“此文四字一句,以天地为始,从日月星辰、云雨霜雾以及四时的变化到万物的变迁,又讲述了忠孝仁义之理,还涉及了疆域之广阔,风景之秀美,最后落笔于人间的真情,只是其中有许多晦涩难懂之处,尤其是‘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这一句,不知是否是喜喜记混了?”
柳喜喜笑了笑,反问道,“你如何理解这八个字?”
姜谙摇头不语,眉头紧蹙,似是陷入了沉思。
“依我之见,你心中定然有些想法,不妨说来听听,我再为你解惑。”柳喜喜斟了一杯茶,先递给姜谙,而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
小学时柳喜喜便已将千字文烂熟于心,虽时隔许久未再诵读,但只要稍稍回忆,整篇文章便如行云流水般脱口而出。
她见姜谙的纠结模样,心中暗自揣测,他或许正在内心世界与自己的观念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搏斗。
“我苦思冥想许久,不知是我才疏学浅难以领悟,还是此文的作者所表达的正是我所理解的那个意思。”姜谙微微低头,沉思片刻后,方才开口说道,“女慕贞洁,慕为仰慕,可是女子仰慕坚贞纯洁之意?男效才良,效为效法,可是男子效法才士贤人之意?”
柳喜喜颔首道,“正是这个意思。”
姜谙道,“这似乎有悖常理。贞洁一词向来都是规束男子的,才良一词历来都是夸赞女子的,其后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便是明确了,女子应当成为贞洁之人,男子应当成为才良之人,犯了过错必须坚决改正,有能力做到的事情决不能轻言放弃。如此看来,换成男慕贞洁,女效才良更为恰当一些。”
柳喜喜不禁捧腹大笑,心中暗自庆幸姜谙才思敏捷,能够融会贯通上下文,若是换作他人,以镜国“女尊男卑”的传统观念,恐怕会说出此句思想功利,让女子爱慕有贞洁的男子,让男子跟随有才良的女子之类的话语了。
姜谙对柳喜喜的大笑感到十分困惑,问道,“我说的可是有什么谬误?”
柳喜喜强忍着笑意,道,“我且问你,为何贞洁就专指男子,才良就必指女子?”
姜谙一脸认真地回答道,“历来就是如此。”
“历来?是认的哪个历?”柳喜喜有意逗弄姜谙,嘴角的笑容灿烂,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姜谙一时语塞,拢着眉思考,柳喜喜不是这里的人,她的见识理解定是不一样的,这篇文章是她带来的,自然就不能用这里的历来解读。
他谦恭道,“喜喜,你教教我吧,也让我涨涨见识。”
柳喜喜笑道,“以一言当记之,男女平等也。女慕贞洁并无不妥,男效才良值得赞赏,不知你可曾听闻互文之说?”
“何为互文?”姜谙问道,全神贯注地聆听柳喜喜的讲解。
柳喜喜继续道,“语有五法,婉曲、互文、变文、连类而及,引经据典,其中互文乃指前言后语相互补充。‘女慕贞洁,男效才良’此句应理解为,男女皆应仰慕那些坚贞纯洁之人,男女皆应效法那些有才能有道德之人。再连接下一句‘知过必改,得能莫忘’,即是要从优秀之人身上发现自身的不足,进而改正;发现自己擅长之事,切莫放弃,如此方能有始有终。”
姜谙听言,面如晚霞,羞道,“听喜喜一言,胜读十年书,我应该多向喜喜学习,正如效才良一说。”
柳喜喜笑道,“是这个理。”
两人又将千字文的内容顺读了数遍,将姜谙读不通的地方以镜国之事取而代之,写就了一稿镜国版千字文。以此为实验,确定了第一版活字。
柳喜喜研磨好墨,姜谙则在柳喜喜规划的格子内,将文字重新抄录下来。完成之后,两人又开始探讨起镜国文字的构成。柳喜喜借用了《说文解字》中“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牵条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的法则,将已确定的千字进行分类整理。如此一来,不仅方便印刷时寻字,更为将来编纂字典提前做好了准备。这项工程浩大无比,绝非一时之功。
研讨至申时,忽然有侍卫前来禀报,祝长乐不见了,化雪护卫已被知春护卫捆了起来,柳喜喜只道一切交由知春处理,便打发走了侍卫。
姜谙问道,“喜喜,祝长乐是何人?知春姑娘为何要将化雪姑娘绑起来?”
柳喜喜见他破天荒主动询问王府之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了一遍,又道,“我有心试探他一番,他若不愿留在王府,我也绝不强留。”
姜谙道,“他一个男子,哥哥已逝,又鲜少与人接触,性情自是古怪些,若我的腿无事,或许能助喜喜一臂之力。”
柳喜喜道,“你们同为男子,心思相近,他定是更易信任你,只可惜事无如果,只愿他能觅得安身之所,切莫被那个阿隐发现,否则怕是小命难保,岂不令人惋惜。”
姜谙道,“喜喜,可有法子帮帮他?”
柳喜喜笑道,“有,就看他是否愿意接受,如今尚早,不急,待我俩用过晚膳,我再过去,你自从伤了腿,愈发消瘦了。”
“下不了床,也吃不下。”姜谙无奈道。
柳喜喜知长此以往,任何正常人都得憋出病来,好在姜谙只是小腿骨折,等她整个轮椅,再带他出去散散心,不必去远处,就在王府中溜达溜达,也比终日困在床榻上要强得多。
她握住姜谙的手,道,“尽量吃些吧,若不多吃些,你的腿伤如何好?过些时日,我带你出去游玩,可好?”
听到“出去”二字,姜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星辰,急切问道:“此话当真?”
柳喜喜左手作发誓状,道,“比珍珠都要真。”
姜谙笑着点点头,清俊的五官舒展,似是这春末里的暖阳。
柳喜喜痴迷于姜谙的笑,那笑容轻轻的,柔柔的,仿佛是嵌入了心尖上的一颗明珠,散发着舒适而宁静的光芒,又似那蓬勃的生机在心中蔓延。
申时未,闲王府内一片安宁祥和。
柳喜喜坐在正堂中央,右手随意地搁在桌上,支着脑袋,眼神淡漠地望着跪地的化雪以及一旁坚决不肯屈膝的祝长乐。
如她所料,化雪的屁股还没开花,祝长乐便按捺不住地自己跳了出来。
“我不跪。”祝长乐怒道,“跪天跪地跪父母,凭什么让我跪……跪这个大坏……坏蛋。”
他的目光触及到柳喜喜不由得结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