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荀将糖吃完时,姜谙拉着元原去找丁香研究乐器的制法,只因元原说总有一个音调不好,数日来大雨倾盆,不便前往书院向老师请教。
柳喜喜则静静地坐在桌子前,倒了一杯茶,轻轻一摸,已经凉透了。
“怎么不是热茶?天气开始转凉了,还是少饮些凉的为好,稍后我便让府里给你们添个炉子,好随时温着茶水。”柳喜喜言罢,端起茶饮了一口。
她向来是喜爱冷茶的,那冷茶入喉,仿佛一股清泉,从口腔一路流淌至胃里,带来阵阵冰凉的感觉。此刻,她如此说,不过是为了与卫荀搭话,见他毫无反应,宛如一根木头,不禁心生疑惑,问道,“荀弟,你现在是不是对我心生厌恶?我说话向来口无遮拦,若你心中有气,只管说出来,不要压在心里。”
卫荀闻言忙摇头又摆手,道,“我没有厌恶喜喜姐,我只是厌恶我自己,我竟然一直对喜喜姐……”
“荀弟,我明白的,我一直都知晓,但我实在无法回应你。”柳喜喜打断了卫荀的话,有些话,她宁愿自己来说,也不想卫荀陷入这个囹圄中。
屋外的大雨倾泻而下,掩盖了许多声音,包括卫荀那低低的抽泣声。
他的确未曾想过要离开闲王府,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试探柳喜喜的心中,是否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跟着知春回到王府,看到柳喜喜为了他四处召集人马,看到她因焦急而不顾形象,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雀跃。
他并不是全然没有一点位置。
可刚刚。
他看到柳喜喜和姜谙先是去了丁香处,而后才来到这里,突然间,他便明白了,柳喜喜的心中可以容纳许多人,不单单只有他。他以前就该明白这个道理,却因渴望得到特殊的对待而故作姿态。可作过之后柳喜喜的哄劝,并非因为他有多么特殊,而是因为她珍视每一个朋友,一视同仁,毫无偏袒。
她心里唯一的位置,只有姜谙,她看向姜谙的目光,恰似那春日的暖阳,柔情似水,毫无杂质。
所以,卫荀厌恶自己,所言不假。
他纵然任性不羁,可他的教养绝不允许他对他人的夫君有非分之想。
卫荀颤抖着抽出帕子,想要拭去眼角的泪水,却惊觉手中紧握的竟是柳喜喜的手帕。他惶恐地将绣花藏进掌心,仿佛也将自己所有的爱意深埋心底,不再流露出半分。
“喜喜姐,你什么也不知道,自从你成亲后,我们便再不能如往昔在京中那般肆意玩耍了。你瞧,就连最为粘人的郡主都不再抱你了。我厌恶自己,只因我视你为一生挚友,你却……却……”卫荀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一张脸憋通红。
“我却误解了你!”柳喜喜赶忙接口道。
两人心中皆有所定论,相视一笑。
柳喜喜接着道,“有你这样的挚友,实乃我之幸事。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而此事唯有你方能办到。”
“什么事?”卫荀迫不及待地问道。
柳喜喜道,“你这段日子没有去看苏家小公子吧。”
卫荀点点头,道,“我近来心情烦闷,唯恐被他瞧出端倪,又兼连日阴雨,所以没有过去。”
柳喜喜道,“他的身体已无碍,可是他的心里却如残垣断壁,破碎不堪。你能想想办法将他留下来吗?他若出了闲王府的大门,我们谁也救不了他了。”
“什么!苏哥哥要走?”卫荀惊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我不好,这段时间被自己的烦心事所扰,未能前去探望他,他的伤莫非是苏家所为?”
柳喜喜没想到卫荀竟能一语猜中,也不再隐瞒,道,“正是苏家所为,若无人为他解开这心结,他这辈子可就困死了。”
“绝对不行,苏哥哥绝不能让苏家给毁了。”卫荀霍然起身,去找雨伞,柳喜喜忙拉住他,道,“荀弟,不急于这一刻,你能告诉我一些苏家内宅之事吗?”
“苏家内宅?”卫荀想了想,道,“我虽在那里小住过一段时日,但平日大多时间都在瓷窑里,加之我是外人,所知实在有限。我觉得苏奶奶人特别好,待我如亲人般关怀备至,知晓我来自国公府,特意嘱咐家奴们将我的客房精心装点,苏宅上下皆朴素无华,独我的房间富丽。”
“宋爷爷平时不大出来,每次现身都会口出怪言,有一日我与他在庭院中碰见,他竟猝不及防地抓住我的手,惊惶失措地嚷道,苏宅有鬼,专吃男子的鬼,催促我速速逃离,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可如今目睹苏哥哥的惨状,或许他知晓其中端倪。”
“苏姨我几乎见不着她,偶尔在千金医馆得见,她早出晚归,还时常外出应诊。程叔叔则特别喜好聊天,常常询问我外界的新鲜事,一惊一乍的模样甚是可爱,还做得一手好菜,可是他颇为怪异,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惶恐不安,哪怕是门被风吹动发出的细微吱呀声,也会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而苏家姐姐,我不常见到她,她不是在药房里,就是将自己锁在房里,或是外出不归家,她似乎对苏奶奶和程叔叔恨之入骨,她对家奴客气,却从未给过苏奶奶和程叔叔好脸色看,说来也怪,苏奶奶还会斥责苏家姐姐,而程叔叔每次都低声下气地向苏姐姐赔礼道歉,不像个父亲。”
卫荀抓住柳喜喜的胳膊,“喜喜姐,无论如何都要救救苏哥哥,他因那除隐丸受尽折磨,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若不是有闻夏姑娘在,我都怕他会承受不住毒性。”
他松开柳喜喜,又紧紧握成拳头,仿佛那拳头中藏着无尽的懊恼与自责,“我真是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给你们徒增烦恼。”
柳喜喜笑道,“乱说话,你聪明伶俐,能力又出众,哪里曾给我们添过什么烦恼,只是苏家小公子那边,就得仰仗你全力以赴了。”
卫荀忙点头,“我一定不会让苏哥哥离开的,他若要离开,我就称病,我就不信他身为大夫,还能铁石心肠地丢下我。”
“哈哈……”柳喜喜不禁放声大笑,卫荀亦有些难为情地跟着她笑了起来。
烟雨迷蒙的七月,恰似一幅朦胧而美丽的画卷。
苏礼榕自从将药交给柳喜喜后,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她静静地坐在自己房中,目光凝视着燃烧的香烟,袅袅上升。
心中牵挂着弟弟的安危,但她不能有所作为,她被苏继先严密地看管起来了。七月初七那天,她也是借着带齐云出门散心的由头,才得以短暂地摆脱苏继先的控制。
她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儿,失去了自由。她不被允许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一切都必须为了千金医馆。
香烟前的牌位是苏礼榕亲手雕刻的,人已经故去七年,音容仿佛就在昨日,他身着一袭鲜艳的红色衣裳,笑得明朗,令人想要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却又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变得模糊不清。
“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却一个个逼着你死。”苏礼榕对着牌位喃喃自语,神情痴迷,“阿秋,我想你,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我快要将你的模样遗忘在不知边际的岁月长河之中了。”
这时,房门突然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苏礼榕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的请求得到了应允,然而将门打开,站在门口的却是齐云。
她的情绪瞬间如坠冰窖,寒冷彻骨,正欲合上那扇门,齐云却眼疾手快地拦住,道,“我有话要说。”
苏礼榕并未拒绝,而是看着齐云。
齐云踌躇片刻,藏在身后的手突然亮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迅速地刺向苏礼榕的腹部,恶狠狠地道,“我要杀了你……啊……”
苏礼榕眼疾手快,猛地拉住齐云的衣襟,将他拉入了房间。怕他再次呼喊,苏礼榕那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厉声道,“再喊,你是想被当成杀人犯被抓起来吗?”
齐云的眼泪似外头的雨一般,滚滚落下。
苏礼榕微微一怔,松开了齐云,她咬牙拔出匕首,紧紧地捂住伤口,道,“我床边柜子上有创伤药,快拿来给我。”
“你不怕我杀你吗?”齐云颤抖着。
苏礼榕冷笑,“我说过我会把这条命给你,你急什么?还是你在想念我的身体,你喜欢我……”
“我才不喜欢你!”齐云怒声制止道,急忙去翻箱倒柜找到创伤药,递给苏礼榕。
苏礼榨榕却不在意他的存在,将上衣都脱了去。
腰部的刀口虽避开了死穴,但长约一寸,仅上药并无用处,苏礼榕又让齐云找了针线,将伤口缝合,上好药后,她一步步地欺向齐云,齐云惊恐地连连后退,在苏礼榕面前,他渺小得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
“这次我就不计较你的莽撞,若还有下一次,我定会取你性命。”苏礼榕言罢,将悬挂在衣桁上的干净衣裳扯来,利落地穿上。
齐云的目光此时正怔怔地盯着墙上那块牌位,上面赫然写着“爱妻梁秋之位”,而那上面的名字,正是那一夜苏礼榕在情不自禁中呼喊的名字。
羞辱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齐云的喉咙,难以呼吸,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丢在地上的匕首上,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捡起它再次刺向苏礼榕。
这一次苏礼榕夺了刀,掐住了齐云的脖颈,“我已对你一忍再忍,你若再肆意妄为,休怪我手下无情。”
齐云艰难地伸出手指,指向牌位,声音沙哑地说道,“他就是那个能将你伺候得无比舒坦的人……”
苏礼榕手上的力道愈发加重,齐云的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拼命地挣扎着,却如同蚍蜉撼树,撼动不了苏礼榕半分,直至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