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村的重建进度还算顺利,但疫病的防控却不是那么轻松。
刚刚控制住的疫病又有了新的一轮爆发,接连死了六七人,而处理疫病而亡的村民,需要以火而焚之,再加上这里的人信奉土葬而对火葬敬而远之,认为只是犯恶的人,才有焚尸之祸,村里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柳喜喜这一段时间忙得憔悴了许多。
今日是八月十五,她本想提前制作些月饼送回去,但又害怕疫病传播出去,最后只是请一直住在外围负责传信的侍卫拿着她写的月饼制作方法,请人帮忙做了送去给姜谙,至于味道如何,便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今日的信,她也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千里共婵娟”。
鸣秋将药端来时,柳喜喜正在写疫病防治措施,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很不幸,她也被感染了,脖子和手腕处的裸露皮肤,均可看到些许小红斑。
“王爷,休息一会吧。”鸣秋将药往她面前递。
柳喜喜搁下笔,接过药汤一口喝尽,重新戴上面巾后,方说道,“鸣秋,别担心,我会好好养病的,你一定要交待在疫病区的侍卫们注意防治,切勿有所松懈。”
鸣秋道,“每日三次提醒,不曾落下过。”
柳喜喜点点头,见鸣秋并未离开,问道,“可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鸣秋道,“王爷可记得常平司曹慧珠?”
“那个草包?她怎么了?”柳喜喜自然记得,曹慧珠押送的赈灾物资比实际数量少了许多,让她好好整治了一番。
如今赈灾还未结束,曹慧珠自然走不得。
柳喜喜听知春说,曹慧珠才来仅仅七日,夜夜笙歌。为了有所表现,她甚至主动去熬粥分发,不过只坚持了一天,就放弃了,但她贼心不死,天天领着人在村里瞎晃悠,似乎是个为民尽心的好官,却是什么事也没办成。
偏偏又赶上柳喜喜感染了疫病,这几日都未曾出过屋子,可想而知,其定是仗着自己是京官,耀武扬威了。
鸣秋道,“今日侍卫们去处理疫病的尸体,遭到了曹慧珠的阻拦,尸体被抢走了,她还发表了一些不堪的言论,虽然知春又将尸体抢了回来,但民心已乱,王爷,我们不得不防这人。”
柳喜喜闻言,冷笑几声,看了一眼自己辛苦抄写的疫病防治措施,心中有了主意。
与鸣秋低语了几句,鸣秋应喏出去准备了。
曹慧珠想表现自己,怎能不成全她呢?
柳喜喜重新坐回位置上,继续抄写疫病防治措施。
鸣秋听从柳喜喜的吩咐,调走了疫病区的所有人,就是连灶台上熬了一半的药也一并撤走了,村民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能走动的,纷纷起身上前询问,鸣秋只是摇着头,道不知道,将过来帮忙,已经全癒的姚月和姚星一起牵走了。
众人纷纷猜测其中缘由,忽有一人道,“可能是因为村里抢尸体的事?”
“闲王是打算放弃我们了?不救我们了?”
“那怎么能行,自从喝了药,我的身体就好了许多,没了药?我可不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哭声从人群里爆发出来,又有人道,“都成尸体了,哪管什么土葬火葬,不成为祸害不就好了吗?”
“是谁抢的尸体,我们去找他们去,他们不想我们活,我们也别让他们活了罢,一起死!”
闹闹哄哄的一团,走出了疫病区。
鸣秋一把拦住要上前的苏礼杭,低声道,“王爷自有后招,苏家公子,你别着急。”
“他们这样出去,会传染给其他人的,到时候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苏礼杭微皱着眉,只见得那些人往村中心去了。
鸣秋道,“你说得没错,但那是他们自找的。”
“你说什么?”苏礼杭不可思议地望向鸣秋。
鸣秋淡然道,“利益相争,总是要死几个人的。”
苏礼杭眼瞳深处皆是震惊,忙道,“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是大夫,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鸣秋道,“救人难救心,你能阻拦得了吗?你莫要忘了,我家王爷是如何染上疫病的?”
苏礼杭一时哑然。
因为疫病的再一次爆发,柳喜喜在帮忙转移病人时,遭到了阻拦,被扯掉了面巾,还被吐了一口血水,当时她并没有言语,只是将病人都安顿好了才歇息,到了晚上,病症就发作了。
那一夜几乎要了柳喜喜的命,是鸣秋力挽狂澜救下了柳喜喜。
鸣秋有所憎恨是应该的。
她们虽是上下级的关系,但从她们平日的相处中,不难窥视,她们之间更像是姐妹,柳喜喜从未与春夏秋红过脸,说过一句重话,哪怕是救灾时意见相左,柳喜喜再三思索后,会提出自己的想法,中和彼此的意见。
柳喜喜实在不像个王爷,她身上的人情味太重了,事事为百姓考虑,做事也是亲力亲为,不计后果。
即使是染上疫病,她也未曾责怪过村民,在知春义愤填膺时,仅仅说了一句,“愚昧无知难以成罪,他们只是害怕罢了,切不可以己度人。”
这正是苏礼杭所敬佩的,她不是站在王爷的位置看待这场疫病,而是站在了对疫病心怀恐惧的百姓身上。
她教会他们如何防治疫病,比他们这些大夫还要专业。
她不知疲倦,直至病倒。
“如今疫病险峻,一定要万分小心,我会尽力救助他们,前提是,他们值得我救。”鸣秋道完,便让连轴转了大半个月的大家先去休息,然后拉着姚月姚星走了。
苏礼杭知道以鸣秋的立场来说,她所做的决定并没有错,但他放心不下,跟着村民们去了。
春夏秋三人,知春负责赈灾的所有事宜,尤其是赈粮的分发、人员的调动,闻夏负责灾区房子的重建,鸣秋负责疫病区,苏礼杭因是大夫,所以一直在疫病区帮忙,且病人多是需要单独照顾的,人手一直紧缺,闻夏不那么忙碌时,会过来待上一个时辰,帮忙送药倒水,不过也是杯水车薪,所以防治成了重中之重。
柳喜喜未病前,挨家挨户地给大家科普疫病的产生和防治,只有从源头掐死,这场疫病才有可能真正的胜利。
但事与愿违,大家坚持不了几天,又恢复了原本的生活习惯,导致生病的人越来越多。
因为曹慧珠的搞事,柳喜喜决定釜底抽薪,让鸣秋暂停救治,只有死亡,才能逼迫人的改变。
一切突然停止,村民们能走的都去讨公道了,不能走的,只能躺在床上哭泣。
谁会想死呢?没有人会想死。
但确确实实,没有人再管他们了。
有人咳出了血,气息掩掩。
病人们冲到了村中心,正巧遇到曹慧珠在大肆煽动村民,说是疫病并不可怕,这大半个月来,才死了十几个人,而这十几个人的字眼,叫那些病人们疯狂地冲了上去。
无法切身体会时,人是很难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他们远远地站在高处,当病人们太过激动时,还要怪责病人的不懂事,责怪病人太过惧怕死亡。
谁会不害怕呢?
他们也是害怕的。
有人大喊了一句,是疫病区的那些人来了!
大家作鸟兽状地散开,但病人们决了心要和这些无病的人一起死,谁也跑不掉,就连原本站在高台上的曹慧珠也被扇了一巴掌,未经修剪的指甲又长又利,在曹慧珠的脸上划出了四道血痕。
曹慧珠能成为常平司,并不是因为出众的能力,而是这个差事太过肥美,他们曹氏经过多方打点,才得到的。而曹慧珠虽有过带兵的经验,但那些战役,她仅是挂了个名号罢了,面对暴乱的病人,她不知该怎么应对,抱头鼠窜。
苏礼杭赶到时,场面已经混乱,他正要阻止,被闻夏一把拉走,他不解闻夏的举动,闻夏只是摇了摇头,苏礼杭看到知春已经领着人来了。
“快阻止他们啊!”苏礼杭急切地说道。
闻夏道,“礼杭,这件你不要管。”
苏礼杭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突然就这样看着他们死?”
闻夏反问道,“怎么救?王爷做得足够多了,我们救不了他们,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知春道,“苏家公子,刚才鸣秋已经通知我们了,后续我们会处理好的,现在,我们谁也不宜出手。”
苏礼杭心中着急,但闻夏和知春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他们做得足够好了,只是村民们总有自己的想法,意外一茬接着一茬,长期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他问道,“闲王想怎么做?”
闻夏道,“从源头将事情解决,他们不是觉得王爷并非出自真心想要救助他们,而是想借他们来抬高自己的声名吗?那我们就成全他们。京中的赈灾旨意,我家王爷虽是安抚使,但赈粮是曹慧珠带来的,她既想表现自己,那便让她表现自己。民虽愚,但无利不往。”
苏礼杭道,“那个草包怎么办得了这事?”
闻夏闻言,噗嗤一笑,就是不苟言笑的知春也不禁笑出了声。
苏礼杭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过于粗俗,忙辩解道,“我是说,她无才无能的,办不成这件事。”
闻夏笑着点点头,道,“自然是知道她办不好,正是因为她办不好,大家看几日,便知我家王爷的好了。”
“可是……”苏礼杭仍是担忧。
“鸣秋已经回去给病人送药了,不用担心。”闻夏安慰道。
深秋的风将苏礼杭的头发卷起,在他削瘦的肩头缱绻。
而他的眼里,满是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