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天色阴沉,蒙蒙细雨。
御书房内。
尹国舅坐在紫檀木椅,姿态毕恭毕敬。
景德帝温声道:
“回府邸疗养伤躯。”
外戚久居内廷,势必被御史弹劾。
尹国舅低头应道:
“微臣遵命。”
他看着自己的七根手指,不禁悲从中来。
堂堂国舅沦为了残废,如何再统率五城兵马司?
京师下辖两县驻扎的近三万精兵,会不会背地里妄议他这位主帅?
积攒的威望荡然无存!
景德帝一眼看透他的心思,肃声道:
“朕金口玉言,你还是五城兵马司都督!”
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给其他人,他不放心。
尹国舅满脸悲苦,痛心疾首道:
“陛下,何不处死悖逆无耻之贼?”
“微臣还要说多少遍,贾畜生就是凶手,您是九五至尊,一道圣旨便能让其伏诛!!”
“他虽身败名裂,遭受朝野厌恶,无权肆意妄为,可这样的代价太轻了,皇后家族颜面尽失,这是彻头彻尾的藐视啊!!”
景德帝紧皱眉头,怒声道:
“只要找到证据,朕必将其斩首示众,扞卫社稷律法,以正大乾风气!”
闻听此言,尹国舅脸色苍白,无尽憋屈席卷五脏六腑。
陛下逢大事就优柔寡断,一来是忌惮太上皇借此生事,二来还寄希望这条恶犬能嘶咬太上皇。
尹国舅嗓音极度沙哑,哀声道:
“陛下,查不到证据,纵容他逍遥自在?”
景德帝却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摆手道:
“退下吧。”
一条有用的恶犬没了牙齿,又不听主人的话,被别人打杀,主人肯定袖手旁观。
尹国舅毕恭毕敬。
内侍推着他离开。
走出御书房,尹国舅双眼通红,目光充斥着滔天怒火。
他看出了陛下的态度——
不管不问!
所以说,无论怎么报复贾家,陛下都不会插手干预!
无耻的狗杂种,我尹宣礼断了三根手指,你贾家要碎掉三百颗头颅!!
……
傍晚,暴雨如注。
十几辆马车驶入荣国府,直奔西院而去。
秀才双鞭见到这一幕,冒雨疾步而来。
蟒袍太监们率领宫女踏入院子,为首者站在廊下,手持一卷雕刻凤凰的懿旨,抑扬顿挫道:
“皇后娘娘旨意,命老太君、二品诰命赵氏即刻觐见!”
暖阁里,赵姨娘王熙凤林黛玉等人面色苍白。
谁都很清楚,来者不善!
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安萱儿连忙用眼神示意赵太太辞谢圣旨!
贾公子临行前预料了十几种情况,碰到懿旨召见,必须拒绝!
一旦走进凤仪宫,随意下套玩点伎俩,就能扣上辱骂皇后不敬宫闱的罪名,从而堵住百官舆论,堂堂正正报复贾公子一家子!
凤仪宫对贾家而言就是深渊!!
安萱儿飞快甩袖,一颗药丸溅入赵姨娘嘴里,只是顷刻间,赵姨娘头昏脑涨,脸颊苍白无血色,呼吸断断续续。
宣旨太监加重语调:
“抗旨不遵是大罪!!”
说罢率领内侍踏入暖阁。
王熙凤反应最快,愁眉苦脸道:
“诸位公公,她近来染上重疾,身子骨孱弱,一遇风寒便昏厥,不宜走出家门。”
“奴家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历来圣君召见臣子,臣子病得严重,是可以拒绝接旨,天家亦不会强求,否则就是不近人情。”
蟒袍太监盯了她许久,随后看向二品诰命夫人,确实是患病严重!
他沉吟许久,转身回了紫禁城。
……
凤仪宫内。
蟒袍太监恭敬禀报。
尹皇后冷笑一声:
“明日清晨,带御医前往贾家,送这贱妇来内廷医治,以彰显天家恩眷!”
“以病为由拒绝了第一次,天家关怀再敢拒绝,便是大不敬之罪了!!”
蟒袍太监恭敬领命。
半个时辰后,颤颤巍巍的贾母穿戴命妇礼服,依照懿旨来到凤仪宫觐见。
她是朝廷超品命妇,在权贵之间颇有地位,这倒是其次,关键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皇后娘娘拿她撒气,那就闹出大笑话了。
高贵到无以复加的女人审视着老妪,平静道:
“老太君,你可是养了一个好孙儿!”
“不敢。”贾母战战兢兢下跪躬礼。
尹皇后面无表情。
重头戏是明天的贱妇,狗杂种的生母!
她无意将愤怒发泄在一个老棺材身上,那未免失去仪态,落下话柄,尊老永远儒家大臣尊崇的道德。
贾母跪在地上,腰腿疼痛无比。
尹皇后端坐锦墩,语调毫无感情:
“老太君,本宫告诉你,贾环这小畜生犯下诛九族罪孽,贾家都得陪葬,这是大乾太祖传承下来的律法,谁说情都没用!”
“贾氏为大乾江山立下赫赫功勋,一门两国公的殊荣,却要毁在一个无耻败类身上,动用私刑残害大乾国舅,看到朝堂群臣激愤吗?你贾家身后名臭不可闻!”
“既是诛族,老太君也要伏诛,鉴于年纪老矣,能换个体面死法!”
冰冷的嗓音响彻整座大殿。
贾母手脚麻木,浑身冰冷,一种窒息感令她近乎昏厥。
其实环哥儿停职那天起,她就猜到了贾家的结局。
可亲耳听到皇后的宣判,她还是如坠冰窟,贾家当代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尹皇后轻抿一口香茗,随即翻阅书籍,再不顾地上的老太君。
岐儿,母后会为你复仇!!!
贾母跪在锃亮的地板上,苍老的脸庞笼罩着悲恸之色。
她知道这是羞辱!
可母仪天下的女人,有资格让朝廷命妇下跪行礼,毫不僭越。
她只能受着。
可身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内心的悲苦,她悉心守护的贾家就要荡然无存了!
足足过了两刻钟,皇后翻完一本古籍,这才看向贾母,不耐烦道:
“回去吧。”
“是……”贾母翕动嘴唇,手掌撑在地上,艰难地站起来,一个趔趄又险些栽倒,腰腿僵直疼痛如万蚁啃噬。
过了许久,她勉强站定,毕恭毕敬道:
“皇后娘娘在上,千岁千岁千千岁。”
说罢走出凤仪宫,超一品诰命老人冒着大雨步履蹒跚,佝偻身影说不出的悲凉。
……
翌日天蒙蒙亮。
又是十几辆马车驶入荣国府。
然而。
一进院子,万籁俱寂。
人去楼空!!!
蟒袍太监神情骤变,翻遍东西阁楼,再找不到半个人影。
其余内侍满脸骇然,开始到处搜寻。
“逃了!”
后院围墙赫然开一条通道,蹲守的大内高手消失得无影无踪!
蟒袍太监火冒三丈,简直难以置信。
贾环女眷都逃了?
这是畏罪潜逃啊!!!
可是最严重的罪名!!
他立刻前往其余院落,连二房贾政都消失了,唯有五进大院子里,贾母坐在熏笼旁边,双膝盖着羊毛毯子。
蟒袍太监厉声质问:
“老太君,赵命妇她们人呢?贾员外郎呢?”
贾母面露疑惑,摇头道:
“老身不知。”
昨夜子时,凤丫头特意恳求,可她坚决不会离开荣国府。
要死就死在基业祖宅之内!!
“干爹,荣国府大房和宁国府都在。”内侍飞快来报。
蟒袍太监气急败坏,最重要的贾环家眷都畏罪潜逃了。
“禀报中枢!”他踏溅雨水,狂奔离开。
只一个时辰,皇城各部衙门听到消息,顿时间石破天惊,百官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畏罪潜逃便是坐实了罪名!
贾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罪责,不愿束手就擒!!
只要在朝为官,都很清楚让家眷逃离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