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站得久了,宇道下意识蹲了下来。
宇道单膝贴地,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眉头紧锁,望着甲板前方翻滚的雾气。
身上的衣服,在潮湿的晨风中微微鼓动,像是扛着许多说不出口的沉重。
站在一旁的张婉落,看着这幅有些憨态的模样。
不禁“噗哧”一笑,眨了眨眼,轻声问道:
“宇道哥哥,你……喜欢蹲着嘛?”
张婉落的声音如清泉滴落,带着晨光的微暖。
宇道一愣,回过神来,缓缓抬头看向她。
此时,天边的朝阳刚刚跃出海面。
金色光辉洒落在少女的发顶,将她的发丝染上一层柔光。
在光晕的映衬下,她的眼眸仿佛盛着水。
澄澈又温润,仿佛整个晨曦都倾泻在她的笑意里。
宇道一时失神,嘴角微微上扬。
“我们华夏,有三分之二的人……都习惯蹲着。”
他的声音低沉,却并非抱怨,反而透着一丝说不清的落寞。
“不是他们喜欢,而是没办法。”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甲板的裂缝中,一根铁钉正锈蚀着,被人踩得歪斜。
也许是刚才看见那些洋人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地到场。
也许是又是看到,那些谄媚的华夏人紧紧跟随着洋老爷、官老爷。
宇道有些深沉,他轻声道:
“蹲着,是等着官老爷、地主老爷在后脑勺敲上一巴掌……”
“蹲着,是为了受侮辱……”
“蹲着,是为了等救星……”
话未说尽,声音却渐低。
张婉落看出了宇道的低落。
她没有急着劝慰,而是侧身走到他身边。
轻轻把怀里罗盘收好,像模像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角。
然后,张婉落缓缓地、优雅地,蹲了下来。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稳。
一只手自然撑地,另一只手抱膝,头微微偏着。
像是蹲在春日田埂边的少女,眺望远方细雨中的麦苗。
“那……宇道哥哥,别忘了,还有人是蹲着休息的呢。”
张婉落语气活泼,尾音带着一点点娇憨,像晨风拂过屋檐下的风铃,清亮又好听。
宇道怔了怔,抬头看身旁的少女。
张婉落此时嘴角微扬,露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
阳光映照下,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纯净的笑意。
“我娘亲以前干活累了,也蹲下来歇歇,就会这么蹲着。”
“有时候还一边剥豌豆,一边哼小调呢。”
张婉落说着,轻轻学着当年母亲的样子,抬头望天,眼神中带着回忆的温度。
宇道终于笑了,笑容中没有锋芒,只有淡淡的释然。
“你有多久没这样蹲下来了?”
宇道问道。
张婉落歪了歪头,仿佛认真地想了想,答道:
“来沪上,进了学校之后吧。”
“学校里要站得端,坐得正,不能乱蹲。”
“再加上大家家世都比较好,感觉这样蹲着有些不文雅!”
“但我觉得吧……”
张婉落望着甲板远处,那抹金光晃动的晨海,认真道:
“人总得蹲下来看看,才能知道地上那些没被看见的东西。”
宇道闻言一怔,目光变得柔和。
他低头望着脚边一只破损的铜螺帽,被人踩进甲板缝里。
旁边,还有一小撮灰尘和海风带来的沙粒。
他轻轻将它拾起,放入怀中。
“你说得对。不要一直高高在上。”
“有些东西,只有蹲下来,才能真正看到。”
张婉落点点头,忽然轻声说:
“还有……和你一起蹲着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累了。”
宇道望着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悄悄地,将身体往她那边靠近了一点。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蹲着,沉默地望着东方的朝阳。
一如他们此刻,虽卑微,却坚定,虽疲惫,却携梦而行。
宇道正与张婉落交谈间,忽然察觉到一股略显炽热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宇道下意识回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位圆滚滚的少年,正站在一根系缆柱旁,满脸笑意地看着他们。
那少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藏青色工装。
衣料厚实却细腻,金属扣上刻着银纹齿轮。
袖口暗纹中,还绣着一只展翼金鸢——正是“南河李家工坊”的家族徽记。
虽是工匠装扮,却透出一种贵气中带着实用主义的精致感。
少年脸蛋肉嘟嘟的,泛着健康的红晕。
嘴里,叼着一根构造奇特的金属棒棒糖。
棒糖的糖心,呈螺旋状。
边缘镶嵌着微型齿轮与淡蓝色琉璃片,光一照便折射出细碎的光彩。
看到宇道回头,少年毫不羞怯。
反倒笑嘻嘻地挥了挥手,快步走了过来。
脚下穿着的蒸汽缓震靴,发出微微“咝咝”声。
“嘿,两位早上好呀!”
少年摘下棒棒糖,声音清亮,带着天然的亲和力。
“我观察你们很久了,特别是你——宇道兄!”
张婉落略有些意外,拉了拉宇道的袖子,小声问:
“他……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