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志平开始准备生产4000张瓦了,厂里的库存1000张还不到,所以决定把外面的露天包装箱场地用自家做的瓦盖成简易车间。他只要买一些原木就好,原材料先把库存做光,不够再整车发过来,只是缺少做瓦的熟手是个大问题。
他去年连夜去请的那些老熟手,一个都没成。今年厂在西河镇要比浮槎镇近一半的路,不知有没有工人愿意来,哪怕早出晚归,包一辆车来回接送志平也愿意啊!
为了接下这4000张瓦的业务,志平真是想尽一切可用的办法去解决工人场地难题,克服原材料资金短缺的困境。
说干就干,第二天志平就把包装箱暂停了。他带着关大伯去选木材,开始盖做瓦的车间了,同时把招聘做瓦工人的广告贴到农贸市场,车站和学校门口。关大伯还提醒他,在河东村多贴一些,那里有很多乡下来陪孩子读书的妇女,如果她们愿意做,都是非常合适的。
志平听了眉开眼笑,立马把广告贴到河东村几个巷口醒目的位置上。
志平更是把招聘广告写成长期有效,他觉得多招收能干的工人,把不能干的淘汰下去,要保持一个稳定而能干的工人队伍。
父亲看到志平忙前忙后,一刻不停。他看到的一切都想问,又不敢多问 ,只好跟在关大伯后面帮忙。
他有时叹气地觉得自己还不如老关知道的多,便有些气愤,干活也消极,觉得儿子可能要吃亏上当,但又说不出来在哪里,如何吃亏,他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志平便不想跟父亲多说话,他很清楚,不管跟父亲说什么,都会招来反对意见。最后父亲总有理由把志平处在一种可怜可悲的境地。志平便瞪着眼睛看着父亲再说丧气话,父亲就怼志平道:“你别这样看我,不听话有你好受的。”
志平觉得,他跟父亲之间已经越来越浓的火药味,有时甚至到了一点就爆的地步了。然而,父子之间的火药味也很快就冰释了。
中午父亲去街上买了一条乌鱼,下午做了个乌鱼烧酸菜。那是志平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道菜,父亲仍然烧出志平童年时的味道,看到志平津津有味地吃乌鱼,父亲满脸笑容,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争执吵架。
吃完饭,父亲轻声问志平酒厂签的供销合同,他能不能看看?志平不知可否,他在心里想,小学尚未毕业的父亲只在部队读过几年报纸,如何看懂?
志平便说你还是别看吧,也看不懂。父亲便发急,男人大概是最怕被刺激到,“看不懂”三个字让父亲火冒三丈,但又不能发作,只说:“拿来我就能看懂了”!
志平于是跑到楼上把合同拿过来,没想到父亲戴起老花镜,认真地研究起来了!
志平又快速的看了一遍合同,觉得没啥问题。但他没想到父亲看完后摘下眼镜,说数量,价格都没问题,只是账什么时候能接到呢。合同上只是货到付款八成,货到是卸完货就付,还是用完才付,都没说清楚呢?
志平惊讶的张大嘴巴,他真是对父亲的话语无以反驳。志平想到那天签合同是刘经理签的,也是酒厂下面的安装公司,他还一再强调说,货款既可以找他结,也可以找叶经理在酒厂结账,反正也是常来常往的,单位不会有差错。
几句话就说的志平心情飞上了天,他只在乎自提还是送货?后来想到自己的厂房简陋又破旧,便提出酒厂付运费他送货上门的方式。当然,也就是货到付款了,当时志平确实也没想到那么复杂,反正就是货到付款呗!
尽管志平觉得父亲提的有些道理,但他还是抵触父亲的无中生有,却又说不清楚的不明不白。
父亲像是一出征便赢得漂亮仗的将军,得意洋洋地准备着继续看,却被志平收起来了,说下午先把地上的水泥整理好,场地先做好。父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块场地既可以当做瓦车间,也可以当保养库,放瓦放包装箱都太合适不过了。所以志平要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搭建简易棚。关大伯对盖屋非常在行,志平父亲又成了他的帮手,有时老张累的晚上连饭也不想吃,只叹气的说:“希望合同方面没有纰漏哦!”
志平便心生厌恶的表情:“能纰漏到哪里呢?”
然而晚上志平再仔细看那份合同时,不免疑心起来,想起电话过去问问叶经理吧?但那天签合同时,叶在现场,如果有问题,当场就会说了。现在打电话又怎么说呢?总不能因为父亲的一段额外担忧就全盘否定吧?
志平突然想到跟酒厂打交道很多年的环湖边,便想问一下童经理最近环湖的业务情况,再顺理成章的问到酒厂业务。
他不想一下子问到4000张瓦,毕竟这不是个小数目,如果环湖知道这消息便多了个竞争对手,陡然困难许多。
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小童,皖北市场和阜阳酒厂的情况,没想到小童说阜阳酒厂现在欠款很严重,陆陆续续有好几笔了,都没钱,说是酒厂效益不好。
志平猛然想到叶经理说,他们工资都很跟卖酒挂钩了,心下一惊。小童继续说阜阳酒厂用量确实大,质量要求也不严格,只是款太难收了。而且现在基建从旧厂剥离出来,所有的业务都是基建公司独立核算。志平听得心惊胆战地“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他瞬间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原来刘经理他们的建安公司不属于酒厂了。
志平心里愈发清晰起来,他想起不仅合同上的付款是模糊的,连质保金也不是以前他在环湖时看到的合同,都有明确的时间规定呢。
如此看来,这4000张瓦真的不能做的了,那下一步该怎样回复叶经理?好在他没收一分钱预付款,合同对他没有什么约束力。但如何妥当地跟叶经理提出不履行合同,志平想来想去,只有以没有招收到足够的熟练工人,质量不达标为理由了。
第二天,叶经理听到志平在电话里说招不到工人的理由后,很平静的说无所谓,那他们再找其他家吧,便挂了电话。
那一刻,志平觉得自己是不是多虑了呢?心情翻来覆去的浮浮沉沉。
志平想到这4000张瓦的业务像是在心里建立起了一座高高在上的希望之光,但没想到只是一段光影的骗局。
志平丧气极了,买来的木材也没劲头继续下去了,不管怎么做,都是毫无心力,一副疲惫至极的状态。
父亲这时反倒表现出从容安静些,他一如既往的默默关心着儿子。父亲也觉得真是奇怪啊,孩子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便蔫头耷脑,孩子像霜打的白菜,他倒是各种包容和安慰,不断地给孩子打气。
然而,志平连续一个月的紧张,希望,失望的起起伏伏,反而的让他不再为晓月的事情痴痴念念了!
他只有在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想到原来自己也是结了婚的人,老婆是个若隐若现的存在,他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接到小月电话了。
过了几天,志平决定还是把门前的空场地继续搭建起来做包装箱板材养护场地。
二
这天下午,志平从合肥变压器厂回来的路上,接到晓月从厦门打来的电话,她说不想上班了,挣不到钱。
志平便说:“那就回来呗,我在厂里也需要人,我的瓦都不够卖了。”
晓月便咯咯的笑,说:“真的有这么好的生意啊?”
志平瞬间像是拿了奖状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极力证明他是三好学生似的,又急切地说道:“你还不信吗?这次如果不是没有招到熟手工人,我们就签了个4000张瓦的大单子。”
志平总是把没办成的事情说的简单至极,然后自欺欺人地说一通,话也就随风飘散了。
晓月没再纠结成不成的大单业务,他只告诉志平小王怎么对她不好了,还打了她,所以她想回来了。
“那就回来!”
志平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来,他非要亲手宰了这个狗日的小王不可。晓月却又沉默了,她仿佛感受到志平的凶神恶煞要宰了小王,就久久地沉默。
志平终于平静下来,他问晓月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去车站接你。”
志平自始至终地认为如今的局面都是他对晓月不够好造成的,他觉得5月1号以后,所有的事情都是不存在的,他的思维固执的选择失忆。
“那他明天上班,我下午就走。”
“好嘞。”志平激动的心情比签了4000张瓦的业务还狂热,他几乎要失眠了。还有10多个小时,他的晓月就要踏上回安徽的火车了,然后再有一天一夜他就要去火车站接她了。
虽然他不能跟晓月保持实时联络互动,但他心里坚定的认为一切都是顺利的。第二天,他告诉父亲,晓月要回来,明天晚上他要去火车站接她。
父亲却表现的没有志平那么兴奋,只说:“那你去吧,能回来过日子最好,不能回来我们也无所谓,反正两手准备。眼下最好的是把瓦,包装箱业务做好。”
父亲并不看好这段婚姻了,他只是在给儿子打个预防针,但志平却不想听父亲的唠叨呢。下午关大伯也知道晓月要回来的消息,见到志平便喜上眉梢,夸赞地说回来好好过日子了,哪里也不去了,现在厂里正是缺人的时候。
志平听着便微笑地点点头,说是哪里都不会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下午,志平知道厦门回巢州的火车是夜里两点一刻到站。他早早地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的衣服,父亲烧好了晚饭,他看是一条鲫鱼蒸鸡蛋,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但志平端起饭来,还是分了一半回锅里。他心里讨厌过无数次父亲总是给他盛一大碗饭。
父亲好像顽固地认为年轻人就该吃碗饱饭似的,父亲见他推掉半碗米饭,才想到原来儿子是个病人,只能吃一小口饭的病人了。
志平心情很好,只匆匆的吃完饭一抹嘴,跨上摩托车就走了。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宽敞的206国道上没什么车,摩托车灯在无限的黑暗中刺出两道雪白的光来,志平感觉车子都快飘起来了,又想到等会回来的路上,晓月坐在车上还跟以前那样搂抱着他吗?
很快便到了火车站广场,夏天的夜晚,宽大的车站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影绰绰,才十点不到,距晓月回来还有四个多小时呢。
其实志平完全可以在厂里睡一觉再来的,但他又哪里睡得着呢?
志平毫无睡意,它像个巡逻的警察,来来回回在广场上转悠。他听到一个年轻女人打电话的声音,女人在安慰孩子,说这一趟妈妈去苏州回来就跟他离婚,然后带你去苏州上学。
志平便转过去看灯光明亮的地方,看到这个女子清瘦的模样,想到只要是婚姻变质了,没有哪一方的日子是好过的。
这个糟糕透了的社会,又有多少为情所伤的男男女女啊!
志平没再感慨。过了12点的时候,他把摩托车沿着墙边的椅子停下来,坐在椅子上扒在摩托车上面眯了一会。
等他醒来见广场上人也不多了,只有出租车司机还在来来回回接客拉人,他摸出手机一看才一点不到,便站起来觉得胳膊麻木的伸不过来,想想还有一个小时便又趴在车座上,睡是睡不着了,只是闭目养神吧?
志平听着火车站不时地到站广播,志平便恍然觉得自己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六年前的江西,四年前的大石桥,去年的徐州,都去过,又都不曾久留。
时光匆匆,自己也像是四处漂泊羁旅天涯吧?
快两点的时候,志平起身去厕所里冲了把脸,他感觉到清醒多了,虽然一夜没睡,但现在毫无困意呢。
车站广播厦门开往蚌埠的列车,马上到站了。志平连忙走到出站口,他看到门口围着几辆出租车,几个驾驶员像是从来不睡觉苍蝇,精神百倍的说着方言,问旅客去庐江吗?去含山吗?大多数人都懒得停下来说一句话,只是像躲瘟神一样避开他们,很显然,一夜的长途大家都累了。
有的家长带着孩子,拎着行李包,慢慢的朝广场出口移过来,也有男男女女小青年,依偎在一起,不紧不慢的往外走。
志平睁大双眼,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也没看到他满心想要见到的人影。
巢州是个小站,下的人并不多,但最后一个旅客像是睡过头似的,在后面慢慢的走过来,那一晃一晃的模样让志平无比失望的回到广场,志平看到工作人员慢慢的拉上出口通道的门,才确信小月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