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昀颓然坐下,没意识到那只枕头还不合时宜地抱在怀里,让他看上去冒着狼狈的傻气。
他看向沈时溪,少女近在眼前,他却露出茫然的神情。
十年时光在少女身上重叠,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她已经完成了属于她自己的成长。他以为自己虚长她几岁,一直是照顾者的角色,其实她早已不需要他的照顾,她做得比他好得多。
“你说得对,我是在自欺欺人。”
一个没有人相信的谎言,本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但在凌昀很小的时候,他只擅长用这些哄骗自己。
当邻居说可怜孤儿寡母时他相信母亲口中说的爹爹没事;当母亲一病不起时他相信她说的只需要歇息两日;当阿舅上门时他相信舅母说的将待他视如己出。
所以当突然出现一个自称父亲好友的沈世伯说要带他离开,一定会妥帖照顾他时,他也只能相信。因为世伯塞给阿舅银钱时,舅母已经迫不及待笑着将他推了过去。
或许是自欺久了,谎言也就成了真。
他以为自己到了沈家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做苦力,但这位沈世伯却很正式地将他介绍给家人,并不止一次说,父亲对他有救命之恩。
于是他真的住进了沈家,不是以下人的身份。他诚惶诚恐地接受着那些过分慷慨的馈赠,尽力回忆着如何做一个讨喜的人。
母亲说,要知礼,要感恩;舅母总让他学会看眼色,不要苦大仇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闷葫芦最惹人厌。
那些尝试大抵是有效的,沈家只有一个人对他表示了不加掩饰的厌恶——她也确实应该厌恶自己。
他是一个登堂入室的小偷,偷走了很多本只属于她的关注。
那时凌昀很害怕沈时溪的哭声,他觉得她是这府上唯一清醒的人。
他怕沈家其他人会因为她的哭闹清醒,将他这个不属于这里的小偷赶出去。
在他心中深藏着一个秘密,当他看到沈时溪掉下冰窟的一瞬,他的第一想法是庆幸——
或许他也可以成为她的救命恩人,他这个小偷因此便能多一个光明正大住下去的理由。
他幸运地得逞,收获比预想的还要丰盛。
总是一见他就凶巴巴和哭个不停的沈时溪转了性子,偶尔的指使也没了盛气凌人的架势。
其实她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刁难人,最恶劣的时候也不过经常从他手中抢走一些物件,甚至从不避开她的父母,导致她的父母反而会因为不好意思而对他更好一点。
他一直无比羡慕她这份被保护得很好的坦诚,这种随心所欲的率真太过珍贵,他便也不由自主加入了保护它的队伍。
最初,他确信自己对那个说话还未完全脱去稚气的沈时溪只有羡慕。
不知何时,两人的关系像是火上熬煮的一锅汤,朝夕相处中的很多细节正如一味味调味料,隐秘地使这锅汤的味道变了质。
那些随着时光沉淀下去的不安重新在体内沸腾,搅得他日夜不宁。
世伯一家待他如亲人,给予了他本不敢奢想的信任,他却亵渎了这份真心。
她是整个沈家最珍贵的明珠啊,他这个小偷已经享受了这么多不属于自己的安乐,怎么能任由自己长出这样贪得无厌的欲念。
这份妄想一定是从他的言行中可耻地显现出来,世伯才会想要将他的婚事提上议程。
凌昀无法忘记那日的感受,世伯越是和善,他那些痴心妄想不堪入目的念头越是不听话地冒出来。
也许他可以……
当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入非非,几乎要大着胆子问出来,世伯温和的问话却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
“也是时候替你相看一些适龄的姑娘了。”
凌昀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大约是低头行了礼——他不得不低下头,这样才不会暴露那一刻他定然极为难看的面色。
时溪比他小四岁,她还是一个懵懂的孩童,他怎么可以对她起那些不堪的心思?
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那些该死的念头,即便白天躲着她夜晚她依旧会闯入梦里。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在面对时溪时会因为那些无休无止的声音像个易怒的爆竹。
他真是个混蛋!
总是惹她生气,又见不得她两眼含泪看着自己,以至于她开玩笑说要他的玉佩作赔礼时,他想都不想地递了出去。
凌昀在意识到自己动作后,握着玉佩的手有点抖。
他在内心祈祷她忘记了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要把玉佩送给未来的妻子,这样她便不会知道自己龌龊的心思。
“对不起。”
太过用力握着玉佩的手被硌得生疼,凌昀回过神来,就见大颗大颗的眼泪连成串,从她的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滚出来。他想要去擦,又缩回手,只能干巴巴说出没用的三个字。
“是我考虑不周,这玉佩的确不合适,回去后我给你买更好的。”
凌昀失魂落魄地要离开,依旧没察觉到自己怀中的枕头,满脑子只有一件事不停地闪过:原来她记得。
当玉佩经过苏娘子的手递回时,一整个下午他都在为此事不安。
他以为那时她笑着收下玉佩,是因为忘记了他年少时可笑的宣告。
可原来她记得。
她记得那些话,她知道了他不该有的心思,她贴心地选择退回玉佩,对这些事缄口不言,他却不知好歹地闯进来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对不起。”
凌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想快点逃开,却又不忍心在她哭得这样伤心时留她一个人。
“我想过去参军,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时机。你放心议亲,我送你回去后就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怎么还有脸面对着她撒谎。说什么没有时机,只不过是他不舍得离去。
“凌昀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沈时溪恶狠狠抹去眼泪,气得不轻。
“软汉懦夫胆小鬼!”她带着哭腔骂,“我为了你离家出走,名声都不要了,还差点被绑去卖掉,结果你只想着逃跑。真是算我看走眼……”
怀中的枕头落下,重重砸在凌昀脚面上,火辣辣的疼痛从脚趾蹿过,他却浑然未觉。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依旧嘟嘟囔囔骂着他的少女,那些字句全都从耳边飘过,已经无法钻进脑海里。
“你说……离家出走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