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晟气运滚滚而来。
祭祀之阵所需的力量终于补足。
星斗阵启动。
明舒立于阵心,重伤的肉身和魂魄,在迅速被东晟气运和阵法之力修复。
脸上异样的红迅速褪去,她容颜雪白,双眸璀璨,宛若地狱阎王,率领万鬼抵御万鬼。
在两股力量的交锋之中,她一点点挺直背脊,乌发扬起,青衣翩飞。
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突破了第六阶,进入了第七阶。
随之而来的,是身魂对周遭一切愈发的敏锐。
原本要进入魂魄才能看清的记忆,她如今站在亡魂之中,便能看到大概。
她看到了很多零碎的记忆。
让她吃惊的是,这些最先抵达朔州的亡魂,大部分竟是那些被活祭的孩子!
他们早就失去了曾经的人性,不顾一切地想要摧毁所有活着的生灵。
在疯狂的杀戮之中,明舒也看到了他们还未彻底消失的情绪:
“阿娘,我害怕……阿娘,我以后一定乖乖的,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我饿……”
“你敢咬我?我咬死你!”
……
还有一个模糊的片段:
“快一万个孩子了,他们的肉身和魂魄之力,还不够开启星斗阵吗?”
“不够,至少得五万……五万若还不够,那就十万吧。”
“没有那么多孩子啊!”
“那就用少女,用年轻力壮的男子……人死的越多越好。”
……
明舒心惊。
原来她在星斗阵记忆里看见的大坑,只是献祭肉身和魂魄的一处地方。
五万,十万,对操纵星斗阵攫取亡魂之人而言,只是数字,而非人命。
可一个宝儿,让沈柔失去了最后一丝活着的希望,让杨家彻底家破人亡。
那么,五万,十万个孩子,便是五万、十万个家庭的破碎啊!
她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亡魂愈发多了。
除了被献祭的孩童,战亡的将士也越来越多。
其中有一个亡魂特别强大,他的身边紧随着不少亡魂。
透过残碎的记忆,明舒认出了他。
护国大将军萧启松,当年北域一战的统领。
但也仅限于此。
意志力强大的亡魄,记忆不会外泄。
明舒心中顿生一个念头:当年北域一战,四十万将士战死沙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驱逐亡魂也好,以星斗阵压制也罢,只要亡魂在不散,终究是祸患。
唯一的办法,是化解他们的怨念,引他们去到他们原本该去的阴界——那里,才是魂魄最终的归宿。
所以,四十万将士的怨念是什么?
明舒毫不迟疑地做了决定。
她以气运护住肉身,魂魄穿过一层层的亡魂,强行进入了萧启松的魂魄灵台。
*
灰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城门紧闭的北境边城。
城墙的角落里,几个士兵缩在一起取暖。
他们面黄肌瘦,胡子邋遢,军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破裂的盔甲用粗线绑着,瞧着摇摇欲坠,大抵动作一大就会掉落。
几人年纪都不大,最小的那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
其中一长脸的士兵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当作宝贝似的,用皲裂粗糙的黑手一点点抚平,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质朴的笑。
“又看你媳妇的小像呢?”身边的圆脸士兵打趣,“乌漆麻黑一团,能看出个啥?”
“你懂什么?媳妇的画像在他心里!”最年长的士兵呵呵地笑。
“齐哥,你媳妇长得好看吗?”少年士兵问。
“好看!她是咱们村里最好看的姑娘!”长脸士兵一脸骄傲。
“你们成亲多久了?”少年士兵似乎对“娶媳妇”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定了亲,等这场战打完我就去娶她。”
长脸士兵望着前方,仿佛瞧见了在溪边浣衣的年轻女子,“我打算盖三间青砖瓦房,我和小荷一间,爹娘一间,还有一间以后给我们孩子住。”
“要是孩子生得多,那就再盖两间,我有的是力气……”
长脸士兵絮絮叨叨地说着。
圆脸士兵脸上却没了笑意。
少年问他:“你也想媳妇了。”
圆脸士兵:“老子都没媳妇,想个锤子!老子也不指望什么,只希望能活着回去,给我爹娘尽孝送终。”
少年士兵:“萧大将军说了,只要我们再守半个月,鬼国士兵肯定坚持不住,我们就能赢了!大牛哥,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的!”
最年长的士兵抬头望天:“活不活的也无所谓,我就想喝口酒。这都多少天没闻到酒味了,馋得我骨头都痒了,真是要命啊……”
话音未落,一个酒瓶子就丢进了他的怀里。
“酒!哈哈……萧大将军!”
头发半白的萧启松摸着打结的胡子:“就半瓶了,给你续续命!”
年长士兵嘿嘿地笑,拔掉酒瓶盖子、往嘴里灌酒的动作却一点都没停,生怕萧启松会把酒抢回去似的。
“诶诶诶……你慢点喝,真就只剩这半瓶了!”
萧启松一脸心疼,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终究是碍于统帅的身份,不好干出尔反尔的事。
年长士兵灌了十几口,顿时神清气爽:“大将军,小的活过来了!”
萧启松笑道:“等这场仗打完,我再送你几坛好酒!”
“大将军的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弟兄们都听见了,给做个见证!”
萧启松没理他的痞相,目光看向其余几个士兵:“咱们再坚持坚持,等打完了仗就回家!该娶媳妇的娶媳妇,该侍奉父母的侍奉父母,天下太平,干什么都成!”
“是,小的记住了!”
……
两辆马车穿过风雪,抵达了北境边城。
萧启松与来者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我们已经守了三个多月,眼看就要成功,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击,功亏一篑!”
“这是皇命,萧大将军是要抗旨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蔡尚书,恕我不能领这道圣旨。”
“萧大将军,我也不妨同你说实话,皇上的几位叔伯有叛变之心,东晟主要兵力一直留在北疆,届时帝京有难,可如何是好?”
“帝京有禁军,萧墨也在,还有轩辕监正坐镇,能护得住皇上。”
“但皇上最信任萧大将军你啊!如你所言,这城都守了三个多月,鬼国被拖得精疲力竭,早没有抵抗的能力了,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蔡尚书,我心意已决,这城必须得守,贸然出击乃是兵家大忌!”
……
三日之后,雪还未停,城门却被破了。
鬼国拿着城防图,从兵力最薄弱处强行攻城。
东晟将士被迫反击。
原本以逸待劳的打法,化为泡影。
节衣缩食数月的东晟士兵,靠着一股不屈的斗志,与鬼国士兵死战。
长箭射进了长脸士兵的胸膛,将那张早已看不清女子容颜的小像,染成了一片血红。
大刀砍下了圆脸士兵的头颅,他再也见不到他的父母了。
年长士兵用身体护住了少年士兵,自己却被射成了筛子,他与萧大将军之间的约定,他先食了言。
少年是个最后倒下的守城士兵。
他失去了右臂和左腿,身子中了十几箭,耳朵也掉了一只,仰面躺在雪地上,空洞的双目仰望灰蒙蒙的苍穹。
他也想回家,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
四十万将士,在即将胜利的前夜,战死北疆。
他们的献血染红了雪地,汇成一条条细细的河流;他们的魂魄被禁锢于星斗阵,不得往生!
战骨碎如泥,冤魂泣无声。
*
明舒在萧启松魂魄的灵台里,看着四十万将士浴血搏杀。
看着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东晟最后的胜利。
直至白骨露原野,千里无鸡鸣。
可原本他们是不必死的!
只要再坚持十日,萧启松就能带着他们彻底击败鬼国。
他们就能回家了!
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家里等着他们呢!
萧启松死在战事的最后。
夕阳下,他持刀坐在地上,背对东晟。
他的前面,是四十万将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他在死前唱的歌。
唱完最后一句“与子偕行”,他的眼中落下了血泪。
旁观的明舒亦是心如刀绞,魂魄发抖。
“萧大将军……”
后面的话却是怎么说不下去了。
四十万条人命啊!
她有什么资格轻飘飘地说一句:看在无辜百姓的份上,请你们离开吧?
“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明舒退出了萧启松的灵台,魂魄重回肉身。
她将尸气重新逼回青铜方尊。
祭祀之阵一弱,星斗阵也少了几成杀戮之力。
但也足够暂时阻拦几十万亡魂。
她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青焰渐渐熄灭。
陈恩和清虚见此,赶紧过来相扶,明舒却伸手制止:“无妨,我自己走。”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丰檀面前。
“原吏部尚书蔡景楷,是你父亲的人吗?”她一字一顿,声音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