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湾区那栋老洋房里,姜南见到了倪伟国。
从各个层面来说,他真是倪女士的亲侄子。
开门第一句话就是:“证件给我看看。”
倪卫国没有让开的意思:\"证件给我看看。\"
他仔细检查了姜南身份证的每一处防伪标志,甚至对着光线看了水印,这才勉强侧身让她进门。
“我知道你,姜小姐,去年你们把事情闹得很大。”他指着沙发让姜南坐下,自己则坐在茶几另一端,“你已经在网上出名了,为什么还要掺和这些陈年旧事?”
姜南拿出手机,调出在喀什拍的视频——倪女士站在老城的花窗下,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正轻声哼着一首老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倪伟明盯着屏幕,沉默不语。
“你们把她接回上海后,是不是……刻意对她隐瞒新疆的一切?”姜南直奔主题。
“隐瞒?”倪伟国冷笑,“明知道是毒药,她要吃,你当然不能让她碰拿到。只有亲人会这样保护她。外人哪会管这么多,只晓得揭她伤疤。”
姜南没理会他的嘲讽,只问:“当时倪女士生的是什么病?需要你们这样保护。”
“还能是什么病。被新疆,被兵团的苦日子折腾出来的疯病!”倪伟国咬牙切齿,“我爸把她带回来时,整个人只剩一把骨头。我奶奶只看了一眼,就伤心晕过去。后来全家花了多少心血,才让她重新活得有了人样!哪晓得几十年好端端的,老了又疯魔。”
姜南打断他:“你们有没有想过,对她来说,新疆不全是痛苦的?”
倪伟国愣住了。
“人都有求生本能。就算是疯子,傻子,被火烫了也会收手,除非火里有对自己更重要的东西。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古丽,说明那对她是非常重要的。”
倪伟国的双手在膝上紧紧交握。
姜南注视着倪伟国紧绷的指节,放缓了语气:“倪先生,你应该知道,她的脑血管情况不太好,要尽量避免刺激。为了找到古丽,她每次努力回忆,都是在刺激自己。与其让她这样痛苦折腾,为什么不帮帮她?”
“怎么帮?”倪伟国低下头,“告诉她真相?小姑娘,你还太年轻,不知道真相往往最伤人。”
“那是你的判断,不是她的。”姜南说,“你们一直认为新疆对她意味着痛苦,但对她来说,那里是她深爱过的地方,是她活过的证明。你是过来人,应该知道,痛和快乐,有时候是一体的。”
倪伟国长叹一声:“她永远找不到古丽。那年接她回来检查了才知道,她流产还不到一个月,失血很严重。新疆那边没告诉我爸,可能是不知道,也可能不想声张怕惹事,毕竟……”
他顿了顿:“姑姑写信回家从没提过有对象,所以我爸和奶奶认为她是被人欺负了。只要问她,就流眼泪。后来治得差不多好了,反倒会讲几句疯话,管那个没缘分的孩子叫古丽,还要回新疆。新疆有什么好?把她害成这样。真的……不值得。”
姜南听得满心酸涩,想起倪女士在阿克苏参加摇篮里时的模样,那样温柔的神情,却不能给自己的亲生骨肉。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倪女士的家人如此决绝地掩盖一切。这不仅是一道创伤,更是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故事。
“她提过孩子的父亲吗?或者,阿米尔这个名字?”
倪伟国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他起身走到五斗柜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老式饼干盒。盒盖很紧,他撬得很吃力,打开时,铁锈味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铁盒里有一叠票据。他把手伸下去,从票据底下捞出一捆扎紧的信件。
“姑姑写给奶奶的信,当年没舍得烧。”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这是最后一封,收到时,她人已经在上海了。当年邮政走得慢,算下时间,应该是犯病前或者刚犯病时写的。”
他抽出信纸摊开,递给姜南:“始乱终弃,我爸当初还想去找这个阿米尔算账。”
这封信只有寥寥数行,部分字迹模糊了,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姜南匆匆扫去,看出是一封平安家书,只在最后一行写着:“我的阿米尔去十三连了,我该怎么办呢?抱抱我吧,好姆妈。”
“十三连……”姜南皱眉,红沟牧场规模不大,只有不到两百人,分了两个连队,哪里来的十三连?
离开上海时,姜南带走了这封信,还有倪伟国的叮嘱:“告诉姑姑,家里有个饼干盒,等她回来开。”
飞机舷窗外的云层变得轻薄,透出下方赭金色的大地。机场广播预告:还有半个小时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国际机场。
“噗,好土的名字。”
“怎么不叫打地鼠机场?”
邻座有人低笑吐槽,姜南瞟了一眼,见是两个学生打扮的姑娘。
“地窝子,是解放军垦荒时建造的半地下营房。”她轻轻开口,“很土,但是新疆屯垦戍边历史的重要见证。”
两个姑娘看过来,其中一个扎马尾的试探着问:“姐姐你……是新疆人?”
姜南反问她们:“你们呢,来旅游?”
“考编。”马尾姑娘凑近了些,“姐姐你说,到底是考自治区好,还是兵团好?”
“怎么才算好呢?”姜南笑,“自治区和兵团,都有沙漠戈壁,雪山绿洲。”
“就是……哪里的城市更发达,生活没那么苦。”短发姑娘说,“哎,我家亲戚都骂我傻,说为了一个铁饭碗跑几千公里不值得。”
“其实我也有点怕。”马尾姑娘咬了咬嘴唇,“万一分到那种小村子,或者沙漠戈壁里……”
姜南望向窗外。飞机正在下降,天山山脉的雪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沙漠戈壁,在有的人眼中是死亡,在有的人眼中是绝美风光。”她说,“值不值得,每个人衡量标准不一样。就像地窝堡机场这名字,在这里生活过才能懂得它的分量。”
“这么哲学?”两个姑娘面面相觑,“那你是哪一种?”
“我吗?”姜南垂眸而笑,“我在这里见过死亡也见过风光,现在想当第三种人——他们能把死亡开垦成最好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