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乘到喀什机场,已是凌晨。
姜南走出舱门,南疆的夜风迎面扑来,干燥中带着戈壁特有的粗粝感。
停机坪空旷得有些寂寥,摆渡车孤零零地停在不远处,车灯在黑暗中晕开昏黄的光圈。远处依稀可见天山起伏,稀疏几粒星子悬在山脊上方,冷冷清清。
她拢了拢外套,喀什的凌晨比想象中更凉。
没有行李,也不赶时间,她一路缀在队伍最后,梦游似的打着呵欠——最近这段日子,身心都如坐过山车,实在疲惫,甚至都产生了幻听。
“姜南。”沙哑的男声又一次响起,这次近了很多。
姜南恍惚抬眼,看见霍雁行快步从接机口的阴影里走出来。
身上还是那件藏青色冲锋衣,头发有些乱,像是刚被风吹过,下巴也是乱七八糟一圈铁青的胡茬。惨白的灯光从背后打过来,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姜南脚边。
然后他又一次停在一米开外。
姜南面无表情,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两秒后,人又挡在了前面。
她没停,他就跟着移动:“我送你。”
姜南摊开空荡荡的双手:“没行李,不劳烦。”
“那也送。”他伸手虚拦,“不是旺季,车少。”
远处确实只有三四辆小车趴在路边。姜南把碎发别到耳后,冷笑:“雪豹是倒闭了?霍队居然改行当黑车司机,从图木舒克跑几百公里来拉客。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的航班?”
霍雁行垂眼,声音低了几分:“老太太告诉我的……打电话,发现你把我拉黑了。”
姜南盯着他看了几秒:“霍雁行,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我错了。”霍雁行喉结艰难滚动,“那次电话……是我浑蛋。你骂得对,我是个懦夫。”
他忽然抓住姜南手腕,掌心里的老茧抵着她的皮肤,夏天沙砾一样滚烫。
“怕握不住,干脆不伸手,我……”话被突如其来的人声淹没,接机口有旅行团涌出来,彩色冲锋衣的洪流朝他们冲来。
那只手牢牢抓着姜南,快速又小心翼翼将她带到安全角落。
“现在伸手了?”她盯着男人手背上起伏的筋脉。
“怕就怕吧。”他声音发狠,黑沉沉的眼底似有火在烧,“我不能再骗自己了。给个机会……我会证明这次我不是逃兵。”
姜南抿了抿唇:“你还欠我一个道歉。”
“对不起。”霍雁行声音发紧,“我不该自以为是,代替你做决定。”
“口说无凭。”
“看我表现。”
姜南静静看了他几秒:“先松手。”
他慌慌张张松开,似乎才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强迫。
姜南转身就走:“车上说,我有重要的事问你。”
霍雁行愣了一瞬,立刻大步跟上。
上了车,姜南也不废话,直接将她去上海的事和盘托出。然后就看见旁边的人肩膀微微松了松,像是终于喘过一口气。
“老太太在信里说,阿米尔去了十三连。但是红沟牧场只有两个连队。你知不知道,农三师哪些其他团场有十三连?”
“十三连……”霍雁行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一个团三个营,一个营三个连,最早一个团场最多九个连。后来人手扩充到十五六个连队,但是绝大部分团场都没有十三连。按兵团传统,十三连不是个普通连队。”
“特种连队?”姜南倒是听倪女士讲过,从前兵团有工程连、汽车连什么的。
“十三连很特殊……是一个不存在的番号,也是兵团人数最多的连队。”
“什么意思?”
“我先给你一个故事。”霍雁行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储物格里摸出一包烟,在姜南注视下顿了顿,又塞回去。
“哈密的红星农场,你还记得吗?五十年代,那里只有十二个连队。有个连队采购员,赶着毛驴车拉物资,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风雪。等战友找到他时,人已经冻成了冰坨子,怀里还死死抱着给连队带的盐和火柴。”
姜南的睫毛颤颤,预感到了什么。
“这个采购员被葬在连队附近的荒漠梁子上。几个月后,他的老乡来连队探亲,战友实在不忍心告诉真相,就说他表现好,调去十三连了。你知道的,连队和连队之间距离很远,老乡也是从其他团场请假过来的,知道人调走了只能回去。后来红星农场收到一封给采购员的信,收件地址是红星农场十三连。”
越野车颠簸了一下,姜南的心也随之起伏。
“再后来,只要有人走了,就说他去了十三连。从红星农场,到所有团场都有这样一个十三连。十三连没有花名册,但永远不缺新人报到。大渠决口,开荒会战,边境冲突……疆一代去了,疆二代跟上,十三连就是兵团人最后的归宿。”
霍雁行说,他第一次知道十三连,是三岁的时候。突然找不到疼爱他的爷爷了,急得哇哇哭。“我妈告诉我,爷爷去了十三连,那是个没有风沙的好地方。”
“所以阿米尔……”姜南说不下去了。
难怪,她想,难怪那张信纸上泪痕斑斑。难怪一向好强的倪爱莲,像孩子似的向姆妈乞求拥抱。难怪几十年后的倪女士,潜意识还在回避“阿米尔”这个名字。
难怪当初在塔里木河流域,霍雁行提议参观某个军垦景区,倪女士一听“十三连”,就莫名抗拒。
姜南记得,第一次听倪女士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是那天。
之前她以为,倪爱莲因为流产身心受创,才会“大病一场”,甚至精神和记忆出现问题。
现在想来,应该是听到恋人的噩耗,倪爱莲才会悲痛流产,大出血差点死在牧场。
这么残酷的真相,要怎么对倪女士讲?
姜南看着窗外戈壁的阴影苦笑。笑她昨天还在倪伟国面前侃侃而谈,说什么痛和快乐是一体的。原来,真相真的最伤人。
越野车已经驶入市区。在这条路的尽头,再转过一个街角,就是她们居住的民宿。
姜南下意识摸了摸包里那封信,薄薄的纸张此刻重若千钧。她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开不到头,这样就不用看见老人眼里的光因为自己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