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圈兜了近三百公里。
姜南在戈壁大道上吃了会儿风沙,就提出想去塔县医院看看。她记得那里有高原病专科。
值班医生听完姜南的询问,眉头直接打结:“病人有陈旧性脑梗病史,半年前还有过小中风,现在要去海拔四千米的地方?恕我直言,这是找死。”
“所以我想咨询有没有应急预案。”姜南说,“那个地方离这里大概一百公里,如果一出现问题就赶紧朝这里送……”
医生正要说话,门外传来骚动。一个面色青紫的游客被搀扶进来,氧气面罩下的嘴唇仍在颤抖。
姜南和霍雁行自觉退到诊室门外。透过人群缝隙,可以看见医生扯开患者衣领的果断手势片刻后,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半个小时后,医生擦着汗重新接待他们,白大褂上还沾着呕吐物的痕迹。
“看到了?这还是健康人的高原反应。”医生敲打着桌面,像训闹着要玩的小学生,“你说的那位患者上了年纪,陈旧性的腔隙灶就像定时炸弹,任何缺氧都可能引发新梗死。一百公里?一公里的距离,都可能要她的命。”
他指着诊室门外的走廊,长椅上有人正在吸氧。
“就算给她一直吸氧,氧气不缺了,低温怎么办?路上的磕磕绊绊怎么办?都是诱发因素。”
“能不能租用IcU级别的救护车全程陪同,配备便携式高压氧舱?”
“嚯,不差钱是吧?”医生摇头,语调讥诮,“很遗憾,我院只有两辆普通救护车,不外租,只留给真正有需要的患者。”
见姜南一脸失望,他忍不住规劝:“风景到处都有,没必要折腾玩命折腾。哎,你们到底打算上哪里玩?要不我推荐几个海拔低点的代餐。”
姜南摇头:“不是看风景,是去祭奠。她的爱人和孩子,留在了红沟那边的山谷里。”
医生沉默了,再开口时语气透着真正的遗憾:“红沟那边的路可不好走,救护车去不了。”
“越野车能不能配吸氧和急救设施?”一直静静聆听的霍雁行突然插话。
医生犹豫片刻:“理论上可以……如果做好减震,配备随行医生、足够氧气和急救药品,在天气晴好的清晨上去,停留不超过两小时……但风险还是很高。”
走出医院时,雪山已被夕阳染红。姜南给倪女士打了个电话,告知他们要在霍雁行的塔吉克朋友家借宿一晚。
“我们在塔县这里想办法,尽量让你……”
冷风猛地灌进喉咙,呛得她连咳几声。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总之你不要急,不要让我担心。”
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一个“好”字。
塔吉克朋友家的土炕烧得热烘烘,姜南盘腿坐在上面,手捧木碗发呆,直到霍雁行碰了碰她的指尖:“牦牛奶要凉了。”
趁着姜南喝奶的功夫,他把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递过来:“我列了一下需要做的准备和成本,你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本子上的内容很全面,包括车辆改装、医生护士的加班费、氧气瓶租金......甚至还有一幅手绘地形图图,几条路线上密密麻麻画着等高线。
霍雁行教过她,等高线排列越密,说明地面坡度越大。很显然,他是在寻找最不颠簸的路线。
姜南盯着那些线条,它们像荆棘丛生,又像某种命运的纹路。
“我害怕。”她突然说,三个字轻得像初春的雪粒。
霍雁行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望过来。
“不是怕麻烦,不是怕花钱......”姜南绞着花毡边缘的流苏,“我怕的是,我们拼尽全力安排好一切,最后却还是……”
她喉咙发紧,没能说完。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霍雁行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现在先别想这些。”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霍雁行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廓时微微一顿,“今晚好好休息。如果害怕,就看看窗外。”
姜南转头望去,月光洒在雪峰上,给连绵的山脊镀上一层银边。
“那些山在那里矗立了千百万年。”霍雁行沉声说,“我们的烦恼对它们来说,不过是一阵风的事。”
“睡吧。”他起身往炉膛里添了块干牛粪,火光顿时明亮起来,“明天要早起。”
直到越野车经过瓦恰乡的路牌,姜南才知道霍雁行要带她去哪里。
“盘龙古道?”姜南有些惊讶,“雪还没化,我以为路还封着。”
“昨天刚解封。”霍雁行说,“所以路上没什么车。”
这条公路,曾经也在姜南的打卡清单里。全长三十六公里,从山顶到山脚落差一千多米,总共有六百道S形弯道,是近年热门的“网红景点”。
现在大波游客还未抵达,姜南从西起点的观景台上看下去,公路寂静如睡龙,盘旋在群峰之间。晨雾在山谷间流动,给那些惊心动魄的弯道蒙上柔光滤镜。
“先走大盘龙,再走小盘龙。”霍雁行单手转动方向盘,车身向前飞冲而去:“坐稳了。”
姜南下意识抓住了扶手。三十度的倾斜让她整个人陷进座椅里,窗外的悬崖近在咫尺,甚至能看见岩峰里残雪正在融化。
一个接一个的急转弯,群山就像一波接一波的噩梦向她挤压下来。又在她濒临尖叫的瞬间擦身而过。
有时车身几乎贴着山壁滑过,有时又悬在万丈深渊之上。姜南小时候没坐过过山车,如今才算知道什么叫惊险刺激。一扭头,却瞥见霍雁行嘴角的笑意。
“数到第几个弯了?”他问,声音透着令人嫉妒的轻松。
当越野终于冲下最后一段陡坡,整个世界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条笔直的公路,朝地平线无限延伸。
路边就是传说中的打卡路牌:“今日走过了人生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
霍雁行熄了火,引擎的余温蒸腾出白雾袅袅。
隔着雾气,他朝姜南微笑,眼睛亮闪闪的,像藏了两座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