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干事很热心,为慎重起见,还翻出了当年的日记本。
“七五年底牺牲的?没有。那年冬天雪不大,牧场人畜都平安无事。不会有错,如果有战友去了十三连,我肯定会记一笔。”
挂断电话,姜南神情茫然:“红沟牧场一九七五年冬天没有人牺牲……会不会我们又找错了?”
其实阿米尔不是红沟牧场的人,那他又在哪里?
姜南攥着手机,里面的视频仿若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坠手。临出门时,倪女士闪着泪光的笑眼,絮絮叨叨的嘱托,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辗转数千公里,历经悲欢起伏,这份沉淀了半个世纪的牵挂,居然终究无处可托。
“总能找到的。”霍雁行望着天边绵延的雪山,声音低沉,“今天找不到,还有明天,后天。”
两人沉默地告别墓地,沿着碎石路往回走。越野车孤零零停在山谷入口处,车顶落满粉白的杏花,像覆了层哀伤的雪。
霍雁行正要拉开车门,姜南突然按住他的手腕:“你听!”
山风呼啸,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曲调,时而高亢如鹰唳,时而低回似呜咽。
“是塔吉克人的鹰笛。”霍雁行说,“这几天是他们的肖贡巴哈尔节,相当于汉族的春节,到处都很热闹。”
姜南急促摇头,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你仔细听听,这调子……是不是……”
风中的旋律忽地转了个调,姜南耳尖微动,情不自禁跟着哼唱出声:“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这是茉莉花!”
不会有错,这就是《茉莉花》。虽然跑调跑得厉害,但着结构对称,循环反复的婉转曲调,她绝对不会认错。
一支江南小调,由塔吉克人的鹰笛吹奏,这难道仅仅是个巧合?
“老太太是不是说过……”姜南抓着霍雁行胳膊,似在求证,“阿米尔最爱听她唱的歌,就是茉莉花。”
“声音是那个方向。”霍雁行扶着她的肩膀,示意她抬头看向对面山脊。蓝天下一点艳红,是他们见过的红沟界碑。
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上山。即便没有积雪覆盖,这条路依然崎岖难行。姜南的登山靴不断打滑,风化严重的山岩在她身旁簌簌剥落。好在霍雁行始终跟在她身后,时不时撑上一把。
乐声渐渐清晰起来,姜南喘着气,手脚并用翻上山顶。迎面就是那座传说中的界碑。风蚀雪浸几十年的碑身沧桑斑驳,唯有“红沟”两个大字鲜艳夺目。
界碑斜后方二三十米处,一位头戴黑色吐马克的老人,正背对而坐。他们还未靠近,笛声已戛然而止。老人转过头来,眯起浑浊的眼睛:“小霍?”
霍雁行快步上前,按塔吉克人的规矩,亲吻老人的手致意:“阿布拉江爷爷,你好。”
姜南吃惊地看过去,原来这就是那位老护边员阿布拉江,那块红沟界碑就是他家族的传家宝。想来界碑上字迹鲜艳,正是他重新描涂的。
老人慈爱地亲吻霍雁行的额头,又看向姜南:“带人来看杏花?”
他手持鹰笛指了个方向:“去那边村子,花多。”
姜南朝他身后看去。一个小土包,上面压了块方方正正的石板,看起来就像……一个坟墓。石板上没有名字,只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和一串被遮挡的数字:1975……
上回去拜访时,有人说阿布拉江大爷有个护边员的弟弟,牺牲后就埋在界碑这里。
莫非?
顾不上礼貌,姜南绕过阿拉布江大爷,看见了那串数字:1975.11.6。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发颤的声音:“老人家,你刚才吹的曲子……是不是《茉莉花》?”
老人粗糙的手指抚过鹰笛,目光落在小土包上:“歌的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这是阿米尔最爱听的。肖贡巴哈尔节,大家载歌载舞,他也该热闹热闹。”
“阿米尔……”姜南紧张得嗓子紧绷。
霍雁行替她问了:“阿米尔是你弟弟?他是怎么牺牲的?”
“雄鹰一样的阿米尔,是为救战友牺牲的。”阿布拉江大爷拍了拍土包,语气沉痛又骄傲,“红沟这条巡逻线,冬天最难走。阿米尔从冰河里救起战友,自己却没能爬上来。把他捞出来时,整个人已经变成冰雕,手臂……“
老人抬起双臂,做出一个奋力托举的姿态:“他的手臂一直这样举着。”
姜南眨眨眼,按下眼底的酸涩:“阿米尔他,是不是认识一位汉族姑娘,名字叫做倪爱莲?”
阿不拉江大爷猛地抬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霍雁行说,“请先告诉我们,你是不是记得倪爱莲这个名字?”
“倪……爱莲?”老人艰难重复了两遍,仿佛在咀嚼一块坚硬的馕,“我不知道那姑娘的汉族名字,阿米尔从没提过。他管她叫莱丽古丽,说那姑娘的名字是一种高原上没有的花,同莱丽古丽很像。”
“莱丽古丽,就是雪莲花。”霍雁行向姜南解释。
“莲……”姜南打开手机,将老照片上的倪爱莲放大,“是这个姑娘吗?”
阿布拉江大爷摇头:“我没见过那个姑娘。阿米尔把她保护得像眼珠子一样。我们塔吉克人有自己的规矩,他们这样相爱是不被允许的,在那个年代尤其危险。这个秘密,全家族只有我知道。”
他抚摸着土包,就在像抚摸兄弟:“阿米尔违背了我们的传统,不能埋进家族墓地,所以我把他带来这里。”
老人抬起手,指了指前方的界碑,又移向下方的山谷。
“阿米尔有两样最爱,”他缓缓说,“一个是他巡逻守护的边境,一个是牧场里那个会唱歌的汉族姑娘。现在,他每天都能守着他的最爱。”
“那位汉族姑娘,让我把这支歌带给阿米尔。”姜南按下播放键,把手机轻轻放在青石板上。
视频中的倪女士满头白发,嗓子也不够年轻甜美,低眉吟唱的模样却分明是恋爱中的少女,圆润中透着沙哑的每一句都满蓄深情。
歌声温婉,被春风从山脊吹落山谷,为帕米尔高原边境带来了江南的芬芳。